作者:杲杲出日
温述听了这话,深深看了郗归一眼。
他很清楚,早在递出?口信的那一刹那,自己其?实就已如同赌徒一般地,被?投靠郗氏背后所隐藏的高收益打动了。
“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女郎的英明?,江左有目共睹。平叛之事?既然交给了北府,那就合该由女郎做主,在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便根本无法?获得前往三吴的入场券,更遑论借此谋个前程。
他必须做出?承诺。
郗归看向这个略微有些紧张的年轻人,心中难得地生起了几分兴致。
她瞥了眼舷窗外的天色,随口问道:“温郎今日能出?来多久?”
“侍中既已知晓在下?前来面见?女郎之事?,必会帮着周全?一二?,是以在下?并不着急回去,可以好好听女郎的吩咐。”
“倒不必如此客气。”郗归微笑着说道,“南星,去告诉潘忠,船晚点再开,我与?温家?郎君有事?相商。南烛,准备笔墨,待会我说的话,你一一记下?来,回头送给兄长一份。”
“是。”
二?人领命行动,温述有些诧异地问道:“郗侍郎也要去三吴吗?”
郗归轻轻颔首:“高平郗氏的儿?郎,岂有不上战场的道理?”
温述点了点头,心中却思忖着:“对我而言,若是郗途也一道去三吴,自是比直接对着北府军中那些人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可郗途若是去了,那我能够得到的功劳,势必也会变少。”
“怎么样,温郎?你想好了吗?要与?我兄长一道前去三吴吗?”郗归不紧不慢地问道。
温述看向郗归恍若并不在意的神情,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去三吴的结果如何,总好过在建康白白苦熬。
再说了,眼下?这个情形,台城还不知道要斗成什么样子。
司马氏与?谢氏之间、圣人与?琅琊王之间、还有谢氏与?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之间,尚有一摊理不清的烂账要算,如自己这般的“招祸”体质,还是远远地躲开吧。
于是他痛快地答道:“愿为女郎效劳!”
对于这个回答,郗归并不觉得意外。
她轻轻颔首,接着问道:“眼下?三吴形势如何?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温述听了这话,不由叹息一声,面色沉重地答道:“整个三吴都乱作了一团,孙志用兵,可谓飘忽之致,其?徒众四散于野,如同水流一般,官军根本无从?措手,更不必说溃其?中坚。”
“这孙志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了。”郗归沉吟着说道。
事?实上,无论是孙志的用兵之法?,还是他那所谓诳惑百姓的举动,郗归都很是欣赏。
孙安之乱前年才刚刚平定,短短两年的时间,孙志竟又?聚集起了如此之多的一群徒众,掀起了这样大的祸乱,谁能不叹一句有本事?呢?
只可惜,他忘记了一点,行军打仗与?传教不同,军队是需要纪律规矩的。
孙志一味想着壮大徒众,对于各色人等来者不拒,又?为了凝聚人心,刻意放大徒众心中的怨恨之意,引得他们无差别攻击世族和商户,掠夺各色财产,以至于乱子越闹越大,竟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听温述说,如今会稽境内,有些贼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竟比山匪还要凶狠,以至于不少百姓纷纷倒戈,自发结成帮队,一面对抗官军,一面对抗孙志之徒,简直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孙志早已不得不杀。
更何况,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郗归若想留下?,既无法?服众,也不能完全?放心。
就算她看重他的能力,也不能不厌恶其?残忍。
温述还在继续说着那些战报,郗归的眉头越蹙越紧:“三吴竟已乱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温述抿了抿唇:“女郎,那些官员都怕台城斥责,真实的情况,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才是第二?天。”郗归按了按额角,做出?了决定,“不能再等了。大军若是明?日出?征,你可能赶得及?”
温述有些惊讶:“女郎这是、不等台城定下?时间了?”
“拖不得了,谁知道再拖下?去,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郗归算了算时间,“需得速战速决才好,眼下?已是四月,战事?若拖得太久,势必会耽误今夏播种、插秧等农事?。三吴的收成若出?了问题,明?年整个江南都得挨饿。北府军还在江北作战,粮米万万不能出?事?。”
温述听了这话,也认识到了形势的严峻,他先前只顾着三吴的战局,竟是忘了农事?这样重大的问题。
“一样一样说。”郗归敲了敲几面,让自己冷静下?来,与?温述商议到达三吴之后的计划,“依你所见?,孙志叛军主要由哪几部分组成?北府军若去平叛,该先向何处用力?”
温述不假思索地答道:“叛军主要由五斗米道教众组成,多是三吴一带的自耕农和佃户,其?中也有些乡绅和世族旁支子弟,恐怕还混杂了不少亡命之徒和闾巷恶少年。若要平叛,当先打几个大大的胜仗,好好挫一挫叛军的锐气,然后——”
“不。”郗归轻声开口,制止了温述,“叛军裹挟了太多百姓,如今已有十数万人,而北府军江南江北合计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
第106章 狂人
这理由并不能说服温述, 他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可北府军在江北,向?来是以少胜多啊!”
“这不一样,子声1。”郗归的语气渐渐慢下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一封封来自江北战场的阵亡名单, “在江北, 北府军面临的是骁勇的北秦骑兵, 所以不得不战,舍身往死?以保家国。可在三吴, 我们根本无需这样用力?, 也并没有?时间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过去——这样做太慢了, 一定会耽误农时。”
温述迟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之际, 郗归已沉吟着做出了决断:“这样, 我拨给你五千人, 你去吴郡找顾信。他手下有?不少部曲,如今应当还?占据着一片未被波及的安定之地。你们二人从吴郡开始, 带着从前施粥施药的郗氏商户和部曲护卫, 逐步放出消息, 重新划分三吴田地。百姓之中,凡有?自愿脱离叛军者,皆按人头重新分地,每年只需缴纳两成田税;其余诸种捐税,一律减免三年。”
“这如何使得?”温述听了这话, 不由面?色大变。
他急着起身劝说, 慌乱之际,竟碰倒了面?前的茶盏, 半点不见江左名士的从容之色。
“女?郎,三吴世族经营多年,其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我们如何能把他们的田地分给乱民?真要?这么做了,回头安定下来,我们又要?如何收场?”
“他们挑唆下民生起叛乱,便该付出这样的代?价。”郗归瞥了温述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放心,你与顾信不必直接对上他们,只管先对着大乱之中那些无人看管的‘无主荒地’下手即可。世族的田地也是要?由部曲佃客来耕种的,如今人人作乱,根本没人种田,他们留着田地也没有?用处。等?归附的百姓越来越多,你们再向?周围发展,从那些仍旧处于世族控制下的庄园入手,取其农田,释其部曲,重新在当地划分田地,登记户口。”
温述越听越觉得心慌——眼前这位女?郎简直是要?把天捅破!
他真心诚意地劝道:“这太冒险了,女?郎。侍中方才还?说,请您务必小心行?事,切勿冒进啊!”
“小心?”郗归冷笑一声,“他就是太过小心,所以才会?对司马氏处处退让,处处纵容,以至于闹出了征发乐属这样的大乱子!怎么?子声,你害怕了吗?”
“不是——”温述本想否认,待看到郗归不以为意的冷漠神色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答道,“是,我是怕了。女?郎,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丈田分地,岂是一个臣子可以做出的决定?您这样做,不仅是动了三吴世族的利益,更是形同谋逆啊!县公知道您要?这样做吗?郗侍郎知道您要?这样做吗?”
“我不怕他们知道!”郗归的面?容如其语气一般强硬,“我在京口的这一年多不是白待的。如今的北府军,虽然比不上叛军人多,也比不上秦虏骁勇,可却?是下游一带唯一强悍的军队。桓元就在船上,子声,你试想一下,眼下我尚且认圣人为君,可司马氏若是逼得我不得不与桓氏联手,那可就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温述缓缓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他这是投奔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这郗氏女?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竟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占据徐州一地,如何竟敢打起联合桓氏、犯上作乱的主意?!
“真是开了眼了。”
温述在心中感叹一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瑾那般的人品相貌,却?多年未曾娶妻,江左上下无不好奇他会?娶一位怎样的妻子,谁能想到他竟是喜欢这种狂人啊!
温述活了二十多年,本以为郗岑那样的人物,已经算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没想到这郗氏女?郎,竟是远胜其兄。
还?有?桓元,那也是个疯子。
去年春天,他趁着江州粮食歉收的时机,杀了荆江地区与之异心的杨、殷二帅,尽收其余部,真正成为了上游的主人。
台城无可奈何,只能下诏拜桓元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
如此多的官职,几乎写满了一块绢帛,可桓元却?犹嫌不足,竟硬生生地逼得朝廷让他同时领了江州刺史一职。
昨天夜里,孙志作乱的消息一传到江州,桓元竟立刻上表,自请出兵讨伐。
温述不知道圣人看到这封奏折时是什么表情,但?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桓元仗着荆江二州的兵力?,嚣张得不得了。
他不敢想象,若是让这么个疯子跟郗氏女?撞在一块,会?捅出什么样的大篓子。
谢瑾怎么偏偏就带了这个瘟神回来?!
“子声,富贵险中求啊。”郗归清冷的声音,落在温述耳边,宛如妖女?的咒言,听得他打了个寒战,“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去三吴走一趟。若去的话,明日一早,咱们京口校场见。”
温述怔愣着问道:“您就这么让我回去?您就不怕——”
“你尽管去告诉那些人,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郗归拿起茶盏,轻轻摇晃浅褐色的茶汤,“他们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等?大乱平定之后,世族若想收回土地,就得同时与北府军,还?有?那十数万分得田地的百姓为敌。他们敢吗?”
郗归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温述却?看得有?些发寒。
温述苦笑一声:“您这是釜底抽薪啊,那些世族恐怕肠子都得悔青了。”
司马氏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殊不知郗归竟是要?让三吴变天。
温述再次看向?郗归,他知道,台城再也无法掌控徐州、掌控北府了。
琅琊王给圣人出的这个征发乐属的昏招,不仅仅丢掉了三吴的民心,更是给了北府一个独立的机会?。
建康再也抓不住北府军了。
难怪郗途那样着急地催促他前来渡口相见——除非改朝换代?,否则眼前的这位郗氏女?郎,日后怕是不会?再轻易踏足建康了。
温述无力?地闭了闭眼: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每回都是他撞上这些事啊?
“天色不早了,子声,早些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商议,看看到底要?怎么做。”
温述沉默着告辞。
他走之后,船舱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郗归看向?南烛的方向?:“怎么样,都记下了吗?”
南烛将一叠写着蝇头小楷的宣纸递给郗归:“都记下了,请您过目。”
郗归嗯了一声,随手翻看着纸张:“派人给兄长送信,大军明日出征,让他早做准备。”
南烛应声而?去,再回来的时候,渡船已经开动。
粼粼的水光映照着微弱的月光,在濛濛的水汽中,宛如幻境一般飘渺。
郗归伸出手去,发现?外面?竟飘起了微雨。
“又下雨了,希望不会?影响明日的出征。”
南烛为郗归加上一件披风:“女?郎放心,将士们坐船去三吴,不会?有?太多不便的。”
“罢了,接着记吧。回头到了京口,记得吩咐人用油布裹好粮米。”
南烛答应过后,在旁边的小几坐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湖笔。
郗归缓缓开口:“孙志起兵,是为了恢复其家族先世的地位。至于那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他谋求政治地位的工具罢了。可对那成千上万的农户佃客而?言,政治地位却?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只求温饱。”
“百姓们过惯了平静的日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作乱。会?稽越闹越凶,恐怕不少人都已感到后怕。叛军本无严格的纪律约束,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土地为诱饵,引得这群渴望安定的后怕百姓向?北府军反正。”
“一旦他们来投,我们便可趁此机会?,为所有?前来领田之人,重新登记造册,定下户籍。”
南烛听到这里,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仅如此,便能让那些疯狂的叛军归正吗?”
“能不能的,端看他们是为何而?叛。”郗归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孙志”两个字,然后又画了个大大的叉,“如孙志这般,为了权力?地位而?作乱的人,自然不会?被几亩薄田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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