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直到郗归的质问告一段落,拿起茶盏饮茶,他才?挫败地捂住了额头,无力地叹了口气。
“阿回,这太危险了。北府军如今只有不到四万人,这三万余人,既要?在江北御敌,又要?在三吴东征,真正留在徐州的,恐怕连一万都没有。”
“我能算得出的数据,台城的圣人和世家自然?也能算得出。北府军这样?左右开弓,恐怕会陷入左支右绌、力有不贷的困局。”
郗如听到这里,担忧地咬住了下唇,聚精会神地听着谢瑾的分析,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谢瑾眼中的忧虑丝毫不亚于她:“若是那?些?不甘心的三吴世族,联合圣人一道出兵讨伐,你?又要?如何守住徐州,守住京口?”
“阿回,我是在担心你?啊!”
过刚易折,桓阳的失败带走?了郗岑赖以为生的那?一口傲气,他不能接受这失败的现实,以至于郁郁而终,根本来不及等待下一个北伐的可能。
谢瑾已经失去?了这世间最好的朋友,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爱人也在同样?的路上?重蹈覆辙。
他无法想象,若是台城和世家大族们竭尽所能地攻打北府,若是北府军在外?征战,来不及回援京口,那?么,失去?所有的郗归,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可郗归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她轻轻拍了拍郗如的小手,递给她一块点心,好教她松开被咬得发白的下唇。
待到郗如接过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后,郗归才?凉凉开口,回应谢瑾先前的担忧:“讨伐?他们尽管来讨伐好了。也好教我看看,是目光短浅的司马氏皇帝和那?群只知?道沉迷享乐的世家大族所纠集的乌合之众厉害,还是我麾下连战连捷的北府军厉害?你?只知?道徐州不过万名守军,可我却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徐州老少全民皆兵,台城若想出兵破坏他们如今这般只需缴纳什?二田税的和乐生活,那?么,人人都会拿起武器,为自己、为家人而战。”
“再说了,就算徐州无人,可不是还有上?游桓氏吗?”
郗归之所以没有完全和桓元撕破脸,便是因为徐州和荆、江二州之间,无论是在市马、抗胡还是对抗台城上?,都颇有合作的空间。
江左立国?以来,台城最大的内忧,始终在于上?游方镇,唯有靠着下游京口的力量,才?能勉强与?之匹敌。
可若是京口被他们步步紧逼,不得不与?上?游联合呢?
郗归想到这里,为谢瑾这个愚蠢的假设而感到好笑。
她指了指舆图的方向,斩钉截铁地开口:“建康若是出兵攻打徐州,我根本无需开门应战,只需城守即可。”
“因为一旦北府放出信号,五个时辰之内,桓氏的军队便可到达石头。”郗归轻笑一声,悠悠问道,“到了那?个时候,情势如何,可就由不得建康做主了。”
“你?说,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面对兵临城下的郗、桓二氏军队,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又要?如何自处呢?”
谢瑾不知?道自己是该因郗归的胸有成竹松一口气,还是该为台城的困境而感到担忧。
他长叹一声,将目光从舆图上?转移回来,与?郗归对视。
“阿回,你?便这么肯定,桓元出兵之后,不会背刺北府吗?”
第119章 阳谋
“我的信任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利益会?促使桓元做出正确的选择。”郗归坦然地答道?,“我纵使不相?信他?的人品,也应该相信利益的能量。毕竟, 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相?比, 桓元可要聪明得多, 不是吗?”
“且不说桓氏兵马若与?北府军对上,会?如何地两败俱伤。单就御胡之事而言, 北秦丞相王宽已多日不曾上朝, 据探子所?报, 王宽病势沉重,恐怕即将不久于人世。”
“一旦王宽病逝,符石定然会筹措力量, 组织南攻。”
“如此?局面之下, 桓元若是背刺北府, 平白消耗北府军兵力,那么, 等到符石出兵南攻的那一日, 势力遭到削弱的北府军, 必将无法有力地在下游牵制北秦。如此一来,桓氏就要自己抵御北秦的千军万马了。”
“军队是桓元安身?立命的基石,北秦一日未灭,他?便一日不会?冒着折损自家军队的风险,来与?北府军为?敌。”
“所?以, 目前?的局面下, 只要北府军仍旧掌控在我的手里,我便不必担心?来自桓元的背刺。”
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
说到底,郗归并没有多么在乎这种短期的失败,所?以才能如此?冷静地进行分析。
因为?就算京口真的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失利,她也依旧能够重新团结起徐州的百姓与?北府的旧人。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1
大不了,就像一年前?那般重头来过。
然而,她可以承担一时失利的风险,台城却不能接受被京口和荆江同时围攻的可能。
所?以,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对峙中,台城其实必败无疑。
谢瑾他?身?处高?位,早已习惯了谨慎,若再加上点关心?则乱的影响,便总是想要求一个百分百的安全。
可真实的对峙之中,通常是不会?出现他?所?追求的那种百分之百的绝对安全的。
对郗归而言,在江北与?三吴的局部战役上,北府军固然需要尽可能地保证绝对优势,以便更好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可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只要取胜的可能有七成,那便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很清楚,承平日久的生活早已侵蚀了台城那群人的战力,他?们的迟疑和软弱,通通都会?拉集体的后腿,若再加上他?们各自的门户私计,到最后,恐怕并不能形成一个完全指向北府的合力。
谢瑾并不赞同这种冒险的选择,他?苦笑着说道?:“温述跟我说,你是个狂人。我原本还道?他?夸张,如今看来,他?的形容竟是半分都没夸大。”
“狂人?”郗归反问一句,露出了今日相?见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倒喜欢这个称呼。‘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这不是正应景吗?”
春秋之时,楚地有位名唤接舆的狂人,曾高?歌着路过孔子的车架。
其辞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2
古人认为?,凤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接舆将孔子比作凤,认为?其处无道?之世,非但不能避之,还汲汲于政事,是德衰的表现。
可郗归却不赞同这个观点。
她更喜欢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3
人并非祥瑞,正是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才更需要为?之谋划,为?之奋斗。
如若人人都选择避世,这世间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过,接舆的这段歌辞,若是断章用?到司马氏身?上,倒是合适得很。
毕竟,司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吗?
想到这里,郗归笑着看向窗外的夕阳:“在一个日渐倾颓、无可救药的王朝中,出现几个瞧不起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房间中,终于响起了谢瑾的声音。
“可是阿回?,作为?江左的执政之臣,我没有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蚕食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谢瑾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便会?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甚至第一次开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间的大战快些开始。
盼望大战之后,江左取得缓息的余地,不必再时时担心?来自北方胡族的威胁。
盼望着台城于北府之间终于拉开决战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为?了维持战前?的稳定,而站在郗归的对立面上。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谈话?,谢瑾知道?,郗归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可他?还是因为?自己要帮台城来谈条件而感到难过。
他?们原本该是这世上的一对普通夫妻,他?愿意追随她的行动,愿意臣服于她的美丽灵魂,可他?们偏偏如同他?与?郗岑那般,站在了两个阵营。
郗归早就预料到谢瑾会?有这般站在司马氏立场上的说辞,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但她还是讥诮地反问了一句:“可江左立国以来,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蚕食侵吞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吗?”
“我甚至根本没有直接从司马氏手中直接抢过任何东西,只是从那些世家大族里手里,拿走了一些原本便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与?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无私,更加正义,能够抛却那些为?了个人利益、奢靡享乐、家族权势而产生的门户私计,一心?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御胡大计上。”
“这些东西在我手里,能够发挥比原本更大的作用?。”
谢瑾不是不明白这些,他?知道?郗归比世家、比圣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舆论却不容她以这样的方式,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
谢瑾知道?,郗归这些话?并非解释,而是嘲讽。
是他?选择暂时站在司马氏这一边,他?理应承担这嘲讽。
但他?还是想为?自己稍稍分辩几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这从司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权,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几个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个世家独占七分,可却绝对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该由?谁来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并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好时机,我们必须首先战胜北秦,消除来自江北的危险。”
“谁说筹备御胡,便不能与?收拢三吴同时进行呢?”郗归计划得很明白,“我向台城承诺,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缴的二成田税中,会?有三分之一被送到台城,献给当今圣人。”
“这——”谢瑾瞪大了眼睛,“献给圣人,而不是度支尚书?”
“正是。”郗归轻轻颔首,“三吴所?有田地,我都会?登记造册,一笔笔地记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约定的数额向圣人报送税粮,绝不会?出现像三吴世族那般隐瞒户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税粮的现象。”
她悠悠地说道?:“至于圣人要怎么处理这笔税粮,又要分拨多少给度支尚书,那便与?我无关了。”
谢瑾甚至来不及为?郗归这种不啻于挑拨圣人与?官员关系的行为?感到震惊,便先急着问道?:“眼下已是四?月,吴地三郡的插秧还没有完全结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农时。如果三吴农事出了差错,明年势必会?减产不少。你本就减免了不少税额,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北府军明年的粮米又要何以为?继?”
郗归看了谢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可以出钱,从百姓们自留的那八成粮食中购买。再说了,纵使分田入籍之事还未完成,可农时却不容耽误,我已传令东征将士,除前?线作战之人外,其余人皆轮换务农,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后续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这些田地,只需在收获之时多缴纳一小部分粮食便可。”
“如此?一来,三吴田地基本不会?空置,收上来的税粮即使一分为?三,吴地、北府、圣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会?太少。”
谢瑾仍旧有些担忧:“收成如何关乎天时,谁都不能保证。如果收上来的粮米不够供应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资买粮,如此?一来,钱财又要从何而来?阿回?,经此?一难,与?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吴世族,如何还会?再任由?郗氏商户从他?们身?上赚钱?”
“没了三吴世族,难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吗?”郗归环顾周遭,徐徐开口,带着几分自嘲之意,“你瞧,这屋中的种种摆设用?具,哪样不是价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却更远胜此?屋。”
“他?们为?了夸耀财力,彼此?之间斗富竞奢,以饴糖洗釜,用?蜡烛作炊,搜集难得一见的天然琉璃作寻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装饰墙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这种人在,我还怕赚不到钱吗?单是夏冬两季卖冰卖炭的钱,就足够买粮了。”
郗归所?言并非夸张,侨姓世家之豪奢,其实根本不亚于吴姓世族。
这一年多来,单单是制作、贩卖硝冰和银丝炭的收益,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两年没有前?年夏天那般的严重天灾,收成本就不会?太差。
一旦减税新政广泛施行,徐州和三吴百姓自留的粮米就会?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数。
如此?大量的粮食进入市场,今年的粮价必定会?有所?回?落。
因此?,郗归完全可以凭借税粮和市场来负担北府军的粮草。
谢瑾听完郗归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开始回?应她方才有关台城的计划。
“阿回?,你当真想好了,要将三吴上缴朝廷的税粮都直接送给圣人吗?”
“确凿无疑。”郗归打?开案上的锦盒,露出其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带回?去吧,圣人不是正缺钱粮吗?那我便给他?钱粮,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你们该头疼的事了。”
这是一个阳谋。
第120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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