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7章

作者:杲杲出日 标签: 女强 穿越重生

  在反对北府势力扩张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态度一致,其实却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吴税粮,经过吴地世族的隐瞒截留,和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 等到了?度支尚书处时, 已经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归要直接将税粮送到圣人手?上, 绕开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掌管江左财政要务的度支尚书。

  这举措虽能大大安抚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却也让其不得不与利益受到损害的各级官员站到了对立面上。

  对于这些?官员而言, 于公, 税粮进了?圣人私库,是对国库的变相掠夺,必然?会?导致明年朝廷财政吃紧。

  如此一来, 他们若要办事, 便不得不动辄伸手?向圣人讨要钱粮。至于能不能要来, 还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们早已习惯了?年年从三吴税粮中抽出一笔纳为己有, 税粮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们岂非少了?个一层一层中饱私囊的好机会??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阳谋,也无法阻挡内心对于增加内库收入的渴望,以及借着钱财之事、让朝中那?些?要用钱的官员统统都多敬他几分的诱惑。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群君臣合力对付北府,内部就要先闹不痛快了?。

  谢瑾转瞬之间, 便明白了?郗归的想法。

  但这谋算其实并不影响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缓和了?圣人与北府之间的矛盾。

  至于说圣人与诸世家官员之间的问题, 无外乎就是朝堂上的进进退退,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多影响。

  谢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税粮牵扯住他们的精力也好,也免得这群人有了?空闲,总想去找江北战场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烦。”

  政事说完后,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瑾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郗如不自在地动了?动,探寻地看向郗归,征求她的意?见。

  直到郗归轻轻颔首之后,她才转向谢瑾,轻声?开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郗如认真地看着这个作为执政之臣的长辈,在她的心中,这个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谢瑾看着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谢蕴拿着一卷《仪礼》来向他请教的模样?。

  可当郗如开口之后,他脑海中关于物是人非的种种感叹,瞬间便全然?破灭。

  这个孩子,即便还保留着从谢蕴身上学来的神情仪态,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了?与郗归更为相似的一面。

  她问他:“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要面临如此不同的境遇?为什么?王家大郎那?样?的庸人都可以做会?稽内史,可姨母这样?的饱读诗书、闻名江左的才女,却只?能困居内宅,甚至因?男人的连累而失去性命?”

  她问他:“那?些?三吴平民之所以残害如姨母这般的无辜之人,究竟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贪婪和凶恶,还是因?为世家大族的步步紧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们,可姨母与表兄表姐们却从未害人,难道就仅仅因?为他们是会?稽内史的亲人,所以就要被这样?残忍地杀害吗?”

  她问他:“我?们生来便过着这种锦衣华服的生活,难道这竟是对下?民的剥削压迫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竟成为了?坏人?”

  对于郗如提出的种种疑问,谢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许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这样?童真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谬。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得更好,他只?是觉得疲累。

  郗如还在继续发问:“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拥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会?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们,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谢瑾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来回答你。江左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样?貌,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想象,但却忍不住心怀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吴开展,那?么?孙志就势必无法裹挟起那?样?多的民众作乱,百姓们也不会?一怒之下?,冲向会?稽城中,杀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国,问秦王何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1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掌握着明显优势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蝼蚁的布衣,认为他们即便愤怒,也不过只?能哭嚎罢了?。

  可唐雎却举出专诸、聂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诉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

  他以同归于尽为代价,迫使秦王不得不让步。

  几百年过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权贵们习惯了?下?民们卑微而顺从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有勇气奋起反抗。

  可内史府的那?场屠杀,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何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谢瑾深恨自己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与郗归的中间。

  时间的长河是如此地宽阔,如此地难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归究竟是想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如果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无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会?成功,怎么?敢赌上江左的安稳,在动乱发生之前,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三吴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呢?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带着一种她自己仿佛并未觉察的怜悯。

  谢瑾在寂静的房间中与她对视。

  他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这片卑湿泥塘之中、长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莲花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秀丽,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它是自这片恶臭的淤泥中破土而出。

  她说:“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谢瑾,你明明质疑如今的江左,可却一直在说服自己去捍卫它,去按照它的规则行动。”

  谢瑾听了?这话,白皙的眼周浮现出一片晕红。

  他痛苦地说道:“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颅,让眼泪不至于倾泻而出。

  “如若不然?,我?还能怎样??”

  “眼睁睁地看着江左这座大楼,在北秦的虎视眈眈之中坍塌,看着北秦骑兵长驱直入,将江左变成北方?那?般模样?吗?”

  “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将在何处?汉人传承千载的文明,又该去往何处?”

  郗归清醒地反击:“你明明知道这套规则的破败之处,却还是任由它艰难地运行下?去。等到变故纷沓而至的那?一日,这样?腐朽的江左,又如何能有抵御外敌的能力呢?”

  “‘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3如今的江左,早已不是元帝初登帝位时的那?般模样?,王丞相和辑士庶的努力,在当日固然?是一条善策,可却不适合如今的局面。你好生想想吧。”

  谢瑾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才乘车去往渡口。

  郗如倚门而立,听着牛车渐渐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姑母,叔外祖父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郗归摸了?摸郗如的发顶:“他要好生想想,也许下?次过来时,就会?给出答案了?。”

  “不。”郗如缓缓摇头,“他并不明白。原来,即使是江左的执政,也会?有弄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自然?。”郗归轻叹一声?,“阿如,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们每个人都只?生活在其中一隅。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因?此而带着无可避免的局限性,莫说是执政,就连君主也不能例外。”

  她牵着郗如,缓缓走回院中:“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4”

  郗如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郗归:“他身为国君,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坐得太高,离百姓们太远,也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了?。”郗归与郗如在夕阳中对视,“阿如,我?们生来便过着丰裕的生活,从未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眼睁睁看着亲人因?家贫而死在自己面前的日子,所以不能真切地理解那?些?下?民的苦难。可是你要明白,不理解、并不等同于不存在。”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了?自己方?才对那?群吴姓世族与王定之做出的评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想:“这就是挡在我?眼前的那?片叶子吗?因?为我?出身世家,从未经历过那?样?艰难的生活,所以不能真正做到体恤下?民,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郗如的脚步逐渐放慢。

  她抿了?抿唇,一方?面觉得那?群下?民很是可怜,可另一方?面,却仍因?他们的暴行而深感痛恨。

  她不解地问道:“就算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可他们也没有来理解我?们啊?难道就因?为他们过得不好,就可以随意?残杀我?们的亲人吗?”

  “阿如,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既然?享受了?剥削所得的利益,那?就该为那?些?默默无闻的奉献者考虑。”郗归微微摇头,“再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对于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人而言,你指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细犬若是吃不饱饭,尚且会?肆意?伤人,更何况是一群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呢?”

  郗如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他们是在报复,无差别地施展报复,为此,甚至不惜牵连无辜。”

  “对。”郗归肯定了?她的说辞,“阿如,我?说这些?,不是想为那?些?人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会?稽城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造成的?只?有真正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们才有可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阿如,我?知道你很痛。但我?也相信,你能够做得更好,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保护所有那?些?未执矛戈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

  对于失去亲人的痛楚,郗归感同身受,可她更加明白,只?有行动,才能真正带人走出这痛楚。

  她说:“阿如,你亲眼看到了?会?稽城中的动乱,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场祸乱带来的痛苦,比谁都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姑母相信,你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灾难发生。”

  郗如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但却仍有迟疑,这迟疑在她心中缠绕了?很多个时辰,让她忍不住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姑母,我?是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呢?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们,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质疑自己。这世上多的是傲慢无知的男人,他们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配。”郗归认真地握住郗如的小手?,坚定地说道,“阿如,你一定要记得,自省是一种美好品德,我?们可以用它来完善自己,但却决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束缚。从前种种,我?们无从改变;可至少往后,在京口,在徐州,在北府军驻扎的每一处,选贤举能,都将考察才干、考察品德,而非仅仅以性别作为红线,将这世上半数之人排除在外。”

第121章 喜鹊

  当鲜红的石榴花挂满枝头时, 东征大军的战绩也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无论是郗途和高权主导的战事,还是由温述和?顾信组织的分田,都?顺利地进行着。

  北府军一面东征,一面吸纳兵员, 到了后来, 新分到田地的百姓甚至自发地找上北府军, 想要帮着他们去种那些暂且没有主人的荒田。

  这些百姓不忍心?看?到田地荒废,可郗途却要考虑后续工作的开展。

  一旦百姓们?付出劳力, 势必会对这片土地生出感情, 那么, 有朝一日?,北府军若想将片土地分给新的入籍者,也许就会遇到波折。

  郗归早已强调, 军民关系十分重要, 北府军务必防微杜渐, 不可放松分毫。

  郗途相?信,此时此刻, 这些百姓是真心?想要感谢北府, 所以心?甘情愿地无偿劳动。

  可谁也无法保证, 半年?之后,一年?之后,他们?不会觉得不公,不会想将这片浸透自己汗水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论是他还是郗归,其实都?很清楚, 自利是人的本能, 他们?之所以能靠着分田来瓦解孙志敌军,正是依靠了这一点。

  于是, 为免这类田地的所属权出现争议,郗途命人草拟文书,雇佣这群百姓来耕作,在完成荒田插秧的同时,尽可能规避也许会出现的风险。

  与此同时,他还签了些人帮着做些打扫战场之类的活计。

  这两项举措落实后,大大加深了吴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之间的接触。

  北府军刚到会稽时,许多?百姓对将士们?极为畏惧,生怕被抓去服徭役兵役,或是因孙志叛军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可北府军却从?不株连民众、抓捕壮丁,反倒是给他们?一一分了田地。

  就在这做梦一般的日?子里,当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的接触逐渐变多?。

  他们?开始在言谈中了解徐州如今的样貌,对自家往后的生活也多?了几分盼头,直恨不得北府军永远都?待在三吴,以免那些世族在大军走后卷土重来。

  高权很快就发现了百姓们?的心?理转变,他与郗途商议一番,觉得郗归此前所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便命将士们?有意无意地,向三吴百姓透露北府军中的种?种?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