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
裴玄素把曹氏抱出乱葬岗,找个位置,挖了个坑把她连草席一起粗粗掩埋。
那边又传来骡马辘辘和人声,沈星不敢出声,慌忙拉着裴玄素绕路离开。
辘辘的骡马,雨已经停了,天色已经黑下来,道旁升起星星点点的红黄灯火,在檐下骨碌碌转动。
夜冷,风也冷。
两人一直疾奔到近郊,进了一条巷子,才堪堪停下来。
这是一条很大的巷口,外面店铺灯光,巷子雨后清冷,一撩起车帘,沈星却望见墙边张贴着一张官府的皇榜告示。
写的内容,正是今日剥皮楦草警示官场百姓的内容。
裴玄素一动不动盯着那张黄色的榜纸。
轰隆隆闷雷滚过,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裴玄素咽喉呜咽像一头野兽。
他跳下车,抽出匕首,狠狠划向那张黄榜!“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他拚命砍劈,痛哭失声。
他把一整张黄榜撕成粉碎,嘶声对沈星说:“我们像不像蝼蚁?”
“轰隆——”
一声惊雷,白惨惨的闪电,看清了彼此眼中的伤恸恨意和难说怜色,裴玄素重重一拳打在砖墙上,皮肉绽裂,鲜血点点。
他厉声:“我早晚要让你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他浑身颤抖,重重抱住沈星,眼泪如雨落在她的肩膀脖颈。
这时候,什么男女大防,前情旧因,都被暂且抛到一边去了。
沈星也不禁落了泪,她胡乱一抹眼角,半晌,她终究轻轻拥了他一下,拍了拍,“是的,会的。”
除了这个,她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第8章
良久,两人分开。
沈星急忙蹲下收拾地上被划得破碎凌乱的黄榜,把它们团成一团收进骡车车厢,等会找个地方再揉烂埋或扔了,贴黄榜的地方她也收拾一下,把划痕处理掉。
裴玄素倚靠在车辕蹙眉喘着气。
等沈星匆匆收拾妥当之后,他缓过眼前发黑,睁开眼睛,但喘息还很粗重,双目泛红,他看着沈星说:“我要去杀了那几个番役和牢头。”
他咽喉充血,像被最粗糙的砂石磨砺过声带。
狱中高烧模糊时,他似乎隐约听到一阵尖凄的嘶喊,如今忆起,却是母亲的悲鸣。
不复仇,枉为人子。
沈星一愣:“这……可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眼前的裴玄素单手撑着油布车厢倚在车辕,外面街上的灯光隐隐约约投进巷子,灰色的布衣,凌乱的乌黑发髻,憔悴悲殇到极致,如玉又绝色的面庞和身躯呈现一种惊人战损的美丽。
这雨,这暗巷,这人,触目惊心。
沈星却怔住了,裴玄素恐怕已经强弩之末了吧。他从地道淌水而过已开始见不好了,在飞龙厩休憩小半夜勉强爬起来,之后连续徒步一个多时辰,紧接着又在午门外遭遇一记天塌地陷般的噬心重创。
再然后赶着骡车一刻不歇赶赴西郊笃山消巍坡,身与心的巨恸,裴玄素抱着他母亲的开始腐烂的尸身在湿烂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跪在冰冷黄土新坟悲声大哭在,之后又一路颠簸赶回了城郊。
一路顶风冒雨,她都感觉吃很不消了,更何况一身伤病前几天还伤重濒死的他,从乱葬岗出来后换药时,她已经发现他体温开始上升。
“你现在应该休息养伤,等好了,回头再找这些人算账吧!”
晚风很冷,夜色昏暗,巷外屋檐下黄皮灯笼在风中剧烈左摇右晃,隐约的晕光就像陈旧生涩的机括,伴随着咯咯嘎嘎的声音,投映在这个潮湿冰冷的旧巷口中。
裴玄素低头,抬起手看了一眼,他的手仍很漂亮,苍白修长的指掌沾染点点褐红泥污,仍如松如竹。
偏他很清楚这厚厚纱布底下的伤口如何深可见骨,但他还是坚持出来了,淌着浊水而过,此刻发热的感觉他已经很明显。
“可我怕等不到以后了。”
裴玄素放下手,抬眼,那双惊艳的丹凤眼红肿一片瞳仁沉沉的黑色,“我可能明天就会死,若不能杀了他们,我死不瞑目!”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身量颀长,但此刻突然矮了一截,他跪下了,端正给沈星磕了一个头,“沈姑娘襄助之恩,裴某人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愧极至也!”
时至今时,短短数日,如渡半生,沈星一路帮助他到了这里,实难有丁点的浮浅薄弱,裴玄素实觉镂心刻骨。
只可惜,恩深义重,无以为报。
他看一眼眼前这个眉目尚带稚气的布衣女孩子,深深一叩首,他能做唯有这么一点。
而后起身。
裴玄素快速做完了这一切,快到沈星都没反应过来,他语速很快:“沈姑娘,请恕我不能送你至飞龙厩,”他目前仍有些驾车持刀的力,但他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他要争分夺秒,但好在沈星一路的表现,胆子不大但机灵,进城之后,她应能原路折返。
裴玄素说:“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沈姑娘,你先回去,”沈星已给他说过在另一边开门的机括了,“裴某侥幸不死,原路折返;要是我死了,就请沈先生和沈姑娘再多费些心思。”
他打算立即折返消巍坡扛一具最新鲜的男尸回来,就藏在飞龙厩的机关口里,每年死于阉割并发症者起码近半数,要是他回不来,沈星就带她爹把尸体拖回去用。
最后,裴玄素哑声:“若到那时,裴某厚颜,请沈姑娘稍稍关照我那兄长。”
“他人蠢笨,但纯真,最记人好的。”
说着说着,他终究哽咽,用力眨眼,却倏落下两行泪,低头用力抹去,深吸一口气,已经看不见泪了,裴玄素转身就登上骡车。
狠狠一挥鞭,骡子吃痛,哒哒冲了出去。
裴玄素孤注一掷的背影没入夜色,沈星甚至刚才能感觉到他喷在她脸上的气息已经变滚灼,她捏着拳头:“嘿!你……”
她急得跺脚,一咬银牙,追上:“等等我!”
沈星急忙扯住缰绳,裴玄素即刻勒停骡车,他侧首,沉沉眉目露询问。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掺和,裴玄素这个人一贯遇强愈强,他那些年背水一战不知几次,才最终迎来说一不二的辉煌,眼前的人虽年轻,但应该也是这样的。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大声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上辈子裴玄素根本就没法生这茬事,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
裴玄素惨成这样,落魄伤病,他很可能一去不归,而作为人,她根本没法视而不见
纷纷乱乱,终究还是把心一横:“那我们一起去吧!”
多一人搭把手,好歹多一分力。
……
一场伏杀在暗雨夜后的东都城发生。
沈星一爬上车,马上就拒绝了重返乱葬岗的行程,裴玄素呼吸如火,坐在他旁边都感觉他体温在急速飙升,沈星急忙掏出两丸消炎和退热的药丸子给他,然后把成药铺里大夫说能一起服用的那些清心的养元的成药丸子一股脑都倒一颗递过去。
“要是,你真没了,我自己去载就是,还新鲜!”
最后一个理由太实在强大,骡车最后调转车头,直奔东都西城门而去。
刑车敲响铜锣,点着篝火,还在继续,今夜会从开运门重新进城。
沈星撕下两条里衣的布条,揉成紧紧两团,塞进裴玄素的耳朵里。
裴玄素侧转头看沈星,眼眸里泪光微闪,轻声:“谢谢你沈姑娘。”
两人擎着骡车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了刑车穿过,跟着人潮一起进了城。
裴玄素少年游历北方,曾一人一计退金家堡八千狄军,自此人赠外号智计无双。
女帝闻讯销了他的假直接将他召回东都,成为御前行走,之后更委以重任外放沛州。
裴玄素心念一转,便有了计划。
他在狱中待了足足数月的时间,对这些番役和牢差的上值规律非常了解。
裴玄素带着沈星直奔东都大狱侧门的街市,蹲守了一夜,迅速摸清了他目标的那七个人的班次和下值时间。
天明,纷纷细雨又下来了,天地一片萧索,裴玄素不敢让自己停,他怕一停,他就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当天清晨,裴玄素潜进一家书坊,从里头抽出了七张撒了香粉的簇新玫红梅花笺。
沈星帮他研磨了墨汁,他略略思索,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阙粉词。
“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顾君,下榻绸寥,温柔许我。值此间只情投,非寻常只可言喻。
——寄鸿雁之书,特设因果缘会,八月之初九,相识已久,盼君此来相聚。”
裴玄素虽年轻,官场行走已数年,深知如今东都官吏名利场很多风气习性。
大燕繁庶,风气开放,文采风流者比比皆是受人崇尚。青楼妓.子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其数,吟诗诵词、弹唱曲艺个个都有看家本事。
由此衍生出无数的园伶雅娼,住家居宅,单独开门做生意,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没有一两个这样的雅妓相好,那是非常没有面子的。
裴玄素不好此道,他没有,但那以神策军百户赵谷昌为首的七名番役牢头,如此淫心好色者,那是必然有的。
裴玄素写罢草稿,迅速将此词分别抄在七张玫红梅花笺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记香艳菊花殷印,邀请这七人去参加初九的秋菊因果缘园会。
沈星安静看着裴玄素提笔撰写,他稍一思索便成词,第一张字迹苍劲有力、圆融秀逸,流水行云,非常漂亮。字见其人,可见裴玄素原应有状元风姿,气度天成。
可惜后来他的笔锋改变太多,铁划银钩,冰冷锐利,他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他曾经的文采,哪怕是同寝共枕的沈星、他心情很好的时候,那些过往仿佛随着惨烈的一切尽数埋葬。
沈星心情复杂,抬眼盯了那异常熟悉的五官半晌,裴玄素抬头,她才慌忙移开视线。
裴玄素很快就写好了,他收起七张粉笺,携沈星迅速翻墙离开了书坊。
而后他们找了几家雅妓的园子,最终翻到了一身青色比甲非常普遍又合身的雅园小丫鬟服饰。
裴玄素躲在街市民房的一处二层阁楼,他推开一扇窗缝,抬眸无声盯着。
沈星则换上衣物,脸上画上浓浓的妆,换上厚底鞋改变身高,她提着香盒到了大狱侧门,送上了这七封梅花笺和几钱银子,指明给七个人。
守门的狱卒接过一看,吹了一声口哨,和同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会心微笑。
……
今早没有下雨,天没有开,阴阴沉沉的。
沈星不紧不慢踩着薄底绣花鞋步进小巷,撒丫子飞奔起来,冲到街市尽头裴玄素藏身的地方。
裴玄素已经从阁楼下来。
沈星藉着他背身遮挡,迅速把外衣和鞋子都换了还回去,两人发足飞奔。
东都大狱南侧门,三三两两的卫军牢役陆续出来。
赵谷昌王为民等人出了大门,往街市方向走过去,七人有两人分开走了,另外五人关系一贯好,一起走着,一边粉笺拍着自己的掌心,“怎么样,换件衣服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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