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裴玄素一朝上朝,紧接着又涉足朝廷和三法司的对重案的稽审判。
今天日头很大,大开的槛窗照进冬阳,东宫官厅很久不用了,初开有种陈尘的味道,但人走人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消褪了。
樊文英神色复杂,那个殷红赐服身披紫貂的青年权宦正端坐在槛窗侧的太师椅上,面庞瘦削而阴柔,如雪般的肤色和艳丽摄人的五官和锐利眼神,他往那神色淡淡一坐,常人难压下的厚重熏然的朱色窗牖宫墙和炽烈冬阳一下子成了这阉人的背景色。
樊文英盯了那个年轻的红衣权宦一眼。两人的座椅相距不过一尺,大理寺左少卿卿向敏中和刑部侍郎张致桓等几人还得往后面坐。
他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这姓裴的忌惮正视起来了。其他官阶低些的更是慎之又慎。六部朝堂这边厌恶又顾忌,正面的唾骂声一时却销声匿迹。
不知不觉,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来,再不复以往蔑视的态度了。
从俯视到不情愿的仰视屏息,就在这几天悄然发生。
裴玄素这两天带着他东提辖司的人在这稽审官厅大院来回进出,大家都不敢不当回事。
樊文英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官宦了,从太.祖朝到如今,想起现今朝局又看眼前登堂入室的阉宦,百般滋味,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也先行羁押吧。”
裴玄素瞥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两名清吏司郎中,他目光如电,感觉这两人格外畏缩,审审或许有惊喜。
现在吏部几乎清空小半了,樊文英翻了翻面前的卷宗,沉吟一下,“也罢,押起来了吧。”
他厉声:“把话说清楚了,没事就能回家,但倘若……哼!”
今天总算勉强把吏部的涉案卷宗大致理了一遍,明天还有兵部的,想到案情和朝局的复杂情况,在场官员个个头大如斗,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起身告退紧着去提审了。
具体的提审权不在裴玄素手上,他只负责监督,每个审房都安排了两个人进去,和监察司的人一起旁听,他挑了两个审房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出来了。
冬阳的挥洒热量,连续多日晴天之后,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午后的东宫官厅大前堂外,安寂了不少。
裴玄素站在后堂穿出前堂的台阶之上,他接过贾平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丢门框侧的箩筐里。
斗篷金扣有点紧,他扯松了松。
冯维低声问:“主子,接着去哪?”
裴玄素都出来擦手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继续再在官厅这边了。
去大理寺,还是六部那边?还是去给女帝陛下禀报进展?
裴玄素扯了扯唇,眼底毫无笑意,他淡淡道:“去大狱。”
冯维邓呈讳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但裴玄素已经迈步下了台阶,两人连忙跟上去。
身后呼啦啦一群宦卫随扈其后。
裴玄素出了东宫官厅的衙署大门,一翻身上马,他垂了垂眸,慢慢抬起眼睫,一扬鞭,雷鸣般的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横街的东侧。
……
这已经是查抄宣平伯府的两天后了,当天一天,次日第二天,今天是第三天。
裴玄素总算有空腾出手去大理寺狱了。
昏暗冷潮的狭窄狱道,一层层一间间木栅栏的牢房,老的囚犯,新的嫌疑待罪官员,一家大小,哭声震天,不时有狱卒不耐烦地用鞭柄敲木栅栏,“别吵,闭嘴知道吗?!”
下到最底的第三层,吵杂声就小了很多,老犯新犯各占一部分,还有不少空牢房,小声的啜泣,或麻木平静的表情,三层通风很差,一阵异味,没了天光,只隔一段距离插点一盏松油灯。
很暗的黄色灯光,大段大段的昏暗,一条条狭窄的狱道,裴玄素把宦卫大多留在大狱前堂内外,只带着十来个人进了狱区,之后一层留下几个,最后跟到他身边的只剩冯维三个。
最后一个狱室里七八个栅栏牢房没有装满,前两间有人,中间空的,最后一间关的正是裴家人。
紫貂披风和云锦曳撒下摆在昏暗中摩擦过台阶和麦秆的微响,在这个长长的狱道中被放大,裴家人这两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急忙抓着木栅栏往狱门的方向望过去。
狱门外拐弯不远有一盏灯,狱室里也只有一盏灯,晕黄的油灯微光驱不走大片的黑暗,半昏半明的松油灯下,有个艳红如火艳丽摄人但眉若冰霜的年轻男子信步而下,冷厉的目光和神色昭示他阴暗不虞的心情。
裴玄素行至裴家人的牢房之前,引路狱卒十分识趣,停在阶梯下的位置,还十分慇勤带来了长鞭辣椒油等刑具。
“玄哥儿,玄哥儿!”
裴祖父也望见这些人,他不敢发声让他们听见,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应该细看过那些信了罢!真的,真的祖父没有骗你!”
他们进来之后,有人扔了两瓶药,之后再无动静,裴祖父等人也不知裴玄素心里怎么想的,焦急了两天,终于等到人了。
裴玄素立在牢栏之外,他居高临下,冷冷盯着这个扶着木栅栏站起的老年男子。
不知不觉,他比他这祖父都高了。
他慢慢俯身,隔着栅栏,凑在他这祖父的耳边,“谁让你告诉我的?是两仪宫吧。”
裴玄素冷冷挑唇。
他这祖父一向以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正面来说是慎重,但反面就有些瞻前顾后了。
宣平伯府多艰难才投进两仪宫啊。
哪怕当初出岔子大房没了,但后面还有一大家子人和整个裴氏一族近千口人。
裴祖父最初怀疑次子,之后辗转查实,总不会是恰好是抄家前一天才查出来的。那为何不遣人南下,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呢?
裴祖父当然是有两仪宫皇帝方面的顾忌。
本来就是背主投靠的,怎么敢轻易鼠首两端,和身属太初宫阵营风口浪尖的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暗自接触?
犹豫,迟疑,挣扎不定。
那又是什么让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除了性命在旦夕,倘若他是两仪宫皇帝,应当还有其他因素吧?
裴祖父一顿,抄家夺爵的旨意几乎是当朝下来的,只不过裴玄素查抄六部的存档室确实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当夜,他确实接到了皇帝传来的密谕,宣平伯府抄家在即,但不要惊慌,把真相告知裴玄素。
——裴家几代都是寇氏的人,一直以来都为神熙女帝效命,突然反水,总要有个能说服人确信的原因,毕竟这可是设计行刺女帝的关键核心啊。
裴祖父肯定把种种原委都说了一清二楚的,并带着他昔年剩下的几个手下一并投过来,皇帝那边又查了一下,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皇帝是知情的。
裴祖父有些难堪,但他急忙说:“前日祖父就想告诉你的,但监察司的人就来了!”
裴玄素勾唇,有些讥诮盯着他。
裴祖父渐渐消音,他沉默片刻,说:“是的,我是打算过两天再和你说这个。”
因为裴玄素当时情绪太激愤,一股脑倒出来不是好方式,很容易引发不好的后果。
“但你要相信,祖父绝对没有不好的心思!”
裴玄素这冰冷讥讽的目光太过冷漠阴翳,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难以承受,他悲恨又怨,顺着栏杆滑下,紧紧抱着裴玄素的大腿,他失声痛哭,就急忙解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不好?”
神熙女帝那边也未见多好,如果裴玄素投过来,那就一家人在一起了。
实话说,当时皇帝的人传完口谕,他虽明知情况复杂,但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种苦尽甘来的希冀,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但这种希冀却很快被现实击垮了,裴玄素冰冷的神色,裴祖父也不是不知朝局的,他心里不禁万念俱灰:“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他颤声。
可是他作为一个祖父,一大家子的领头人,他根本没有路可以选啊!
“我也是想一家人能活下去罢了,可,可是……呜呜呜”长子的牺牲,他不痛吗,他很痛很痛,但牺牲一人保住其他全部,是一个大家长最无奈最痛的选择。
他含泪答应的。
“信哥儿还没成亲,三郎更是小,还有你二婶,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到了今时今日,裴祖父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孙子们就此都没了命罢了。
裴玄素变了很多,冰冷漠然,一双丹凤目噙着淡淡的嗜血杀意居高临下俯视,不为所动。
裴祖父对自己生死其实已经不在意了,活够了,死了就算了,当初如果能用一死摆脱,他早就死了。
现在弄成这样,小儿子死了也算了。
可两个孙子,裴祖父想他们活下去。
儿媳妇好端端嫁过来,真是倒了大霉,他还能顾上的就这一个,也谋条活路。
昏暗的大狱里。
裴祖父痛哭流涕:“杀了我们吧!孩子,祖父该死的,早就该死了,但求你给她娘仨一条活路就好!”
不求官,不求爵,几代人努力一朝成空,也无所谓了,只求娘仨有条活路就好了。
想起当初长子剥皮楦草的惨况,裴祖父心如锥刺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爷!”
他裴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损阴德的事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啊?!
裴祖父背着这一大家子,真的很难很难,手心削肉手背刨,竭尽全力了,最后还是这个七零八落的惨况。
他简直痛不欲生。
但裴祖父只得搂着裴玄素的大腿和膝盖,苦苦哀求:“玄哥儿,玄哥儿,是祖父的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两个堂兄弟裴信鸿和裴信泳,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祖父看着裴玄素,此时也不禁失声痛哭,“祖父,祖父——”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裴玄素冷冷一脚踹开了裴祖父,他厌恶到了极点,掸了掸被搂抱过的大腿衣披。
裴玄素蓦地转身,冷声下令:“给我打,别弄死了就行!”
狱卒一直安静等待着,也没听清尽头说的什么,闻言立即慇勤上前,“是,裴督主请放心。”
保证赏他们好一顿鞭子。
别弄死留着慢慢折磨嘛,他们都懂。
冯维进来,掏了银锭扔过去,那两个狱卒就更高兴了,千恩万谢。
裴玄素已经一拂斗篷,快步上了台阶。
冯维三人紧随他之后,穿出牢门,正沿着狭窄的狱道刚走出七八步,一拐过弯,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人一身青色官服,站在裴家人狱室拐弯的位置,两边空荡荡的牢房显然不是偶然。
那人笑了笑,“裴督主。”
裴玄素刹住了,眼前这个,显然是两仪宫来人。
……
上升到一国高度的权斗和党争,每一次的沉重倾轧和激烈碰撞,没到最后一刻,都有出现突兀翻转的可能性。
最后鹿死谁手,眼下犹未可知。
皇城,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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