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两年多的时间,太过动魄惊心,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父女终于重逢,骤见那一刻,两人飞奔跑向对方,沈星好像又变成了小时候的那个女娃娃,在父亲的怀里又哭又笑停不下来。之后,她和二姐二姐夫一起,匆匆把父亲先安置下来。
之后就是和城外的联络,先和岳肇黄恒庆他们,除了明面上的正事之外,还有一件私事,那就是蒋伯伯。
由于疫病衍生的原因,一场战役停下来后,不管局势如何,双方都会低调遣人出去收拾战场的。蒋伯伯不必担心没人收殓,但蒋伯伯去世后,神熙女帝又重伤不起,他们担心有些东西会变得微妙。
沈星一家昔年受蒋绍池暗中关照良多,她黯然难过,担心蒋伯伯受委屈,现在蒋无涯没法出面,她叮嘱岳肇他们要多留意,有什么就飞鸽传书告知她。
之后急忙快马回了皇城,她没法进去太初宫,就掉头往赵青那边报到去了。他那边紧绷沉沉前景未知,她也急切紧张得很,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去设法打探消息。
赵青这边得到的消息是有一些的,她不管他知情了没有,都急忙往他那边送去。
两个人都竭尽了他们的全力。
这会儿,终于有了见面的罅隙,情绪就像奔腾的大海,呼啸而出。
大片大片的朱红楹柱隔扇和地毯,斜阳是淡金色的,室内没有点灯,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他们躲在床帐和脸盆架子后面,就激烈//亲//吻着,缠//绵着,衣裳凌乱,拥抱在一起。
沈星蹙眉,用力搂着他,但她睁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的下颌和熟悉的面庞,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下一瞬就缠吻上来,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口腔唇齿和大力。
能明显感觉到,裴玄素很激动,但他却不会让她感受到疼痛。
从他紧扣缠//绵用力却始终有一种收敛的禁箍动作里,她能清晰感受到他那种刻骨的爱意。
她蹙眉感受他狂风暴雨一般的动作,如同花枝上剧烈颤颠的栀子花,沈星仰头看着他,看他的下颚,看他隐忍又极乐的近乎狰狞一般的激动表情。
她终于紧紧搂着他,将脸贴上他修了云纹的白绸中衣的锁骨位置,感受他熟悉而炽热的体温,听着耳边“彭彭彭”极度有力的心跳声。
他真的做到了。
前天早上,神熙女帝突然宣召太初宫外的所有文臣武将,她和危娟等女官跟着赵青匆匆赶往懿阳宫去,她跟着赵青等人,就跪在偌大内殿左侧的后方。
厚厚华贵的大红猩猩地毯吸附绝大部分的脚步声,当时整个内殿鸦雀无声,大家都跪着,只听见梁恩尖利高亢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文字带来的信息震撼隆隆轰着所有人的脑海。
沈星心弦震颤,又大喜过望,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要,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近乎晕眩的状态,一直到宣读到第三道圣旨的时候,她才渐渐缓过来。
——她不在意荣华富贵,但她在意他的夙愿,和他们所有人的生死。
那种心脏四肢百骸都为之战栗的感觉终于渐渐平息之后,她偷偷抬头看前面,辉煌的明黄,女帝肃容斜靠龙榻,梁恩手持圣旨尖声,而一下子闯入她视野中心的,还是她的心上人,那个一身玄黑宦营铠甲着尖头官靴的他。
他头发梳着一丝不苟,银簪紧紧束发,艳丽俊美而摄人沉肃,伏跪最上首的鎏金大铜鼎一侧,姿态标准,颀长遒劲;他起立接旨,一举一动,缓而沉稳,如标枪般无声挺拔。
他真的走出一条新路。
他凭藉着自己的判断和大小接连不断的一路选择、决定,决然走出来了一条和前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更早,更直接,他手持圣旨得女帝亲口当众口谕更理所当然地踏上巅峰。
无一丝可诟病之处。
甚至连寇承嗣也只能忿忿这么憋着。
他就这么闯进来了,闯进了皇权的中枢,登上国朝之巅,为天下几大执掌牛耳者之一。
今时今日,他甚至已经不惧明太子了。
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甚至在这个太初宫内的偏殿里,他都敢做这种事了,他有足够的把握不被被人发现了。
裴玄素敢做,就肯定心里有数的,沈星原来还有点紧张担心,但转念一想,他什么时候不靠谱过?她就放下心来,承受他狂暴的爱意。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裴玄素并没有弄多久,翻涌的情绪稍稍下去,他心念一松,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箍着她稍稍松开了。
沈星蹙眉,喘呼未平,察觉他那动静,她急忙睁开一双水盈盈的星眸,她惊慌:“别,……”
可他已经弄了,裴玄素深深呼了一口气,酥/麻的畅意直达天灵盖,他低头亲了她一下,说:“别怕,有了就生下来。”
今时今日,他终于敢说出这一句话了。
这么一小会,汗流浃背,喷涌的情绪平息下来,裴玄素是一种控于指掌的凌肆和一腔由激烈转轻缓的柔情。
他半跪下来,用丝帕给她擦干净那东西,帕子扔进铜盆的温水里,随手搅动了两下湮灭痕迹,再随手拉开一点点的窗户缝隙,瞄了眼,这边宫廊守着的是贾平小队,裴玄素不轻不重敲了两下窗棂,近卫们回头,贾平立即快步走过来,见里面没吭声,贾平会意,佯装不经意走到宫廊外侧的大宫灯下,自己亲自守着这处窗缝。
秋风很大,灌进来,一下子就吹散了那浓郁的味道,裴玄素随手捡了小东西填进窗框顶着,他直接抱起沈星,两人回到床榻上去。
也没想在做什么,事/后/温/存的渴望,两人都很久没有这般偎依紧贴了,裴玄素也没急着整理彼此衣襟,一时都舍不分开。
他搂着她侧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半下午静谧,懿阳宫主殿急促动静并传不到这里来,倒是阳光的味道无处不在,闭着眼睛都能嗅到那种金灿干燥混合着彼此的气息的味道。
裴玄素一下一下轻抚着沈星的背,一直到她的喘气和两靥的潮红平复下来。
他探手在小几端了一杯水给两人喝,又换了位置,他在背后拥着她。
裴玄素随手把茶盏扔在地毯上了,这样的氛围,柔情又缱绻,他有一瞬都舍不得说话,甭提起身放茶盏了。
他搂着她好一会儿了,把玩着她的手,才小声说:“这几天做什么了?手怎么了?!”最后一句,声音都不禁紧了一些。
其实沈星这些天做什么裴玄素都知道,但他想听她说。
沈星的手细细碎碎的划伤和擦伤,脖子和左边脸颊也有,一大片,是激战时曾被绊马索绊倒摔在地上擦的。左右同袍马上拉住她,她一蹬地起身,战马也很争气,摔倒没伤到腿骨,自己长嘶站起来了,然后她马上翻身上马,继续跟着大部队冲锋。
这也就是那场大战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同袍摔倒过,她也摔倒过,彼此互相拉扯掩护,马不好了,就共乘一匹,左右开弓不停顿。
沈星身上大伤没有,但这样细细碎碎的划伤不少,右手手掌内侧的虎口位置还因为紧紧握住刀柄反覆用力,磨掉了一大块皮肉,她其他地方都没有包扎,就这里伤口面积有些大,用麻布绷带包上了。
裴玄素这会儿看的正是她手上这个位置,其实他都知道,但先前根本顾不上,这会儿真正看又是一回事,刀剑加身他本人都不皱一下眉头,但这会儿看包着她只露出两根纤细手指的白皙右手,心疼得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饶是沈星一脸没什么事的样子。
沈星确实不觉得这是什么事,相比她好些同袍战友,她这根本就不是伤好不好?虎口也是因为皮太嫩,要是像芳叔和队副张茵他们那样,压根没事儿。她早就没把这茬放心上了,就是手包着日常有点不太方便。
“我和二姐二姐夫去见了爹爹,景昌跟着梁彻没去。说了大姐,还有蒋伯伯。哦,我想明天出城去,给蒋伯伯装殓。爹和我商量好的,说等这边事稍平些,如果可以,怎么也得送蒋伯伯一程。其他的没什么了,这几天,我就跟着赵姐跟何姐她们,在外朝和这边,赵姐她们说,要照常当差,我被安排在侯郭兴部,一直到今天,……”
她偎依在裴玄素的怀里,小声说着,看着他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端详,不时按按摁摁,问她疼不疼?
这个午后,好不容易终于得到的点滴罅隙,难得的静谧时光。沈星嘴里回答着,不疼,没事,小伤啦,张茵他们的伤才是厉害的,不过当天就照常巡哨上岗了。
斜阳金灿灿的,投在对面的偌大朱红隔扇的窗纱,大幅大幅投在室内的地毯上,映着两人的手镀上了一层金色,手背指尖有些背光的暗,边缘又金色明亮。
沈星的视线却是落在裴玄素的手背和手指上。
他的手,曾经受的伤更多。时光已经将那些深刻见骨的伤口变成的旧疤痕。裴玄素皮肤极好,手上渐渐不见最开始那种坑坑洼洼的粉肉,变得平滑,但当初的伤口实在是太厉害太深,即便疤痕变旧长平皮肉了,但斑驳的痕迹依然颇为明显。
他并不像前生那人那般在意这些疤痕,并没有搽过玉容膏一类的东西。那双修长的手轮廓漂亮有力,在别人眼中,或许今时今日,更惊叹这种战损般的美丽,但落在沈星眼里,她却心疼他曾经受过的伤。
她一下子就想起当初镣铐下深得见了白骨令人齿酸的骇人伤口。
那时候,沈星一度很担心,他的手要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也就是转念一想,思及前生并没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斜阳泛金,给两人的手都镀上了一层亮边,沈星看着,说话声却渐渐停了下来,她有些怔忪一瞬不瞬,记忆就像开闸,因为伤口回忆的一个点,刹那翻涌了起来。
沈星发现,她和裴玄素这辈子的起点,从蚕房开始到龙江,一幕幕,一桢桢,携手飞奔;雨夜乱葬岗;她第一次硬着胆子揣匕首去请大夫;她追着他重重扑在龙江湍急支流的木筏上,粗糙的巨木撞痛她的脸,黄水浇透兜脸眼睛都睁不开的那一瞬。都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她一点都没忘记。
“……那时候你的手伤得很厉害,都见到了青白色的骨头了,我偷偷担心,会留下后遗症。你想做的那么多,手若不方便怎么办?我把药全都找出来了,但还是很担心不够;后来从消巍坡回来,永南坊那一次,我真的很担心,是我的出现害了你,你要活不下去了。但幸好,你好起来;
后来,我们一起被发回莲花海,我大姐来看我了,还给了我那个墨玉牌。大姐走了后,我赶紧往回跑,我真担心你会回露馅!幸好,梁恩带的太医只是剪开了你的裤子后面,没脱。……”
“那天晚上,好大的雨,黑乎乎没有一点灯光,我其实有点害怕,又很冷,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是午夜的时候,她偎依在他的担架床的左侧,蜷缩着身体,脑袋靠在他的腰侧模模糊糊睡过去的。那时候他回头看着,小小的一团,他还心想,这女孩真小啊,委屈她,连累了她了。
裴玄素很快就被她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静静听着,连她的手都不知不觉放下来了,他在心里接上了这一句。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两人恩爱过后相拥着,沈星回忆飞掠,细细说着,原来那过去的一幕幕,两人的初相识,那个嘉懿君子的如玉青年,那个无以为报会俯身端正双膝跪在地上向她叩首的年轻男子,在她心里原来也是那样的清晰。
她轻轻笑了一下,静谧的室内,她浅笑着说:“那时候,你真的很像个如玉君子,我被你唬住了,觉得你好高贵的样子,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就是,不明觉厉的样子,不知不觉让人屏息。
她非常错愕呢,因为和沈星认识的、记忆里的裴玄素,完全不是一个摸样,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沈星浅浅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喉头有点哽咽,眼泪渐渐盈满了眼眶,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决定要和前生那人告别,脑海里自由意识,已经一瞬闪过好几桢浓烈的前生画面。
她赶紧努力按住思绪,不许自己再去想,此刻裴玄素是主角,她不许自己因为其他人事流泪,这是对裴玄素的不尊重,这是损伤辜负裴玄素对她的这份深爱。
裴玄素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抓紧了她手,他甚至霍地一声坐起来,几乎是屏息地等待着。
他这个动作有点惊到沈星了,但同时更深刻了解他的在意程度和紧张,她也有些紧张起来,不禁攒了攒拳,抬头望了他一眼,她咽了咽,继续往下说。
“我们从初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都没忘记过。”沈星垂了垂眼睫,又抬起,和他对视,她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你们不一样,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有些联系的,如同双生子分离般的联系,但裴玄素排斥不愿意,那就彻底当成没有联系好了。
她凝望着他,这个熟悉面庞和身形的男人,她的未婚夫,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甚至不自禁噙了一种期盼和希冀,这是她在外面、在别的地方,从来都没见在这个凌厉的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态。
让她更加动容。
沈星看着他的眼睛,在这个茜红色的床帐内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她小声说:“裴玄素,我爱你。”
“我要先对你说一声抱歉,对不起,因为我曾经的粗心大意忽略了你的感受。”
“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对于我来说,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已经不会再把你和他当成一个人了,彻底在心里分开了。”
说到这里,沈星有些哽咽,但她努力笑了笑,用最温柔的声音,看着他说,眼前这个天底下除父亲以外最爱她的男人。
这些天,种种的经历,种种回忆和感受,都在一点一滴告诉她,不管是私下、明面、肉.体、灵魂,他都没说错。
眼前这个和她同衾共枕有过最亲密关系的男人,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性格如此鲜明,如此地强势开拓出属于自己的路。两人一路携手走来,他们也有着他们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一切。
把他当成前生那人的影子,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亵渎了他这份真挚到极点的情感。
沈星自从裴玄素提出异议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该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两人情感多么复杂又是如此缘悭一面深深爱过彼此。
她也一直在努力。
这些天,她终于积蓄到了足够的力量。随着真切地意识到两辈子人的不同,心中的情感和认知剖开变得理所当然,她也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让自己的理智却压下那一半的情感。
把它压缩成一小团,小心藏在心底深处。
因为她已经错过了一个,她不能伤害第二个。眼前人的情感同样是那样的宝贵,她很珍惜很珍惜的,她绝对舍不得让自己去损伤它。
两辈子两个人,每一份感情都是那么地浓烈,说着说着,沈星实在有点控制不住,眼眶蓄满了眼泪,她小声愧疚说:“可是我没法彻底忘记他,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但我把会把以前的情感收起来,放进心里一小块。”
她赶紧举起手,发现是包扎的右手,忙又换了左手,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
她小心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想了,我和你好好过,好不好?”
其实要她彻底忘了,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记忆是人生,谁也没法把经历过的人生活生生挖走一块,让那一段彻底空白。
所以她觉得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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