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
入夜的时候,一阵阵邪风滚滚低刮着,连天空的阴云都吹散了很多。
东都百姓胆子大多都大,毕竟天子脚下见证顶层风云和菜市人头滚滚的,玉岭距离太远,很多人就不很当一回事儿了,也就毗邻如今东西郊两座大军营的百姓能从越来越紧绷的氛围窥见一二,越发胆战心惊了起来。
但饶是如此,这一阵阵的飞沙走石的风都让很多百姓大呼邪乎。风凭时势,很多人都不禁交口议论,难道这局势又要大变了。
确实是的。
并且就在这几天内。
但这个事情不会有人去广而告之,闷雷滚滚一般的局势之下,很多东西都已经一触即发。
而在这个时候,裴玄素也不会去注意那些市井流言、
他已经出了城,连一双精绣蟒纹的黑色官靴和蟒纹中衣都顾不上换下,头顶发冠扯下一掷,直接插上一支发簪,就出来了。
风尘滚滚,正如他和沈星走过来的路。
他被风和土铺面,一把回来冯维急忙呈上来的挡尘巾,这样古怪的天气,让他心里焦急之情井喷一般,一翻身上马,立即一夹马腹飙了出去,往沈星方向狂追而去。
他最终在东都往南五十里的萍乡郊野驿道的古亭边追上沈星的。
此时已经月上树梢,风依然没停,但为了不被人测准路径,沈星没有带人全部走官道,此刻正在沿着官道不远的郊野率着其中一队人飞奔。
忽转过一个大弯,前方溪水跳动,她正要一提马缰飞跃而过之时,高邵槐邓呈讳等人耳朵最尖,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一回 头的,邓呈讳听到马蹄声一刹,心里霎时一阵狂喜。
紧接着是徐景昌、徐芳徐亨等人也听见了。
跑在最前面的沈星也听见了。
后方狂暴纷杂的大队马蹄往他们这个方向狂奔急追,穿过官道,拐过民房,往这边的荒草郊野飓风一般的冲扫了过来。
茫茫的原野,黑乎乎的天,沈星一愣,她和二姐沈云卿是并驾其驱的,在东都界内、这样的情况下、了解他们的行进路径、这样的明目张胆,其实听到马蹄一刹那,姐妹俩都同时想到了什么。
但根本不敢置信。
沈星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回头,沈云卿立即就掉头了,她“啊”了一声。
其实也就是很短暂的时间,沈星的马被她一扯缰绳,提起的两蹄沓沓落回溪边,她蓦地回头望去。
只见漫漫原野,远处乡镇官道民房的黑影和点点灯光,月夜下,一个男人率着隆隆的马队,他的身姿挺拔颀长,马上矫健而英姿勃发,风和尘土扬起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这个男人,哪怕是黑夜中看不清面庞,仅仅一个轮廓,众人众马,他都永远是一回首的目光焦点。
那凌驾于所有人的身姿和气势。
他率马队猎猎踏过滚滚黄尘而来,前方的队伍不禁全部勒停,徐芳徐景昌邓呈讳张合等等人,挡在沈星面前的所有人,大家都有意识地,立即一扯马缰往两边分开,把沈星面前露出大片空地来。
月夜下,裴玄素狂追一路,一直快马冲到沈星马前的三丈,他一提马缰,整个队伍疾驰的膘马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两蹄重重落在原野的地上。
裴玄素骑术了得,是最快抵达,最快控制胯下骏马的。
淡淡的月光下,沈星风尘仆仆,她头发又些微散碎,正落在她的侧脸边上,努力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但她看着小小的,难掩疲惫风尘。她正愣愣的,一瞬不瞬看着他。
她目中下一瞬涌出泪意,她强忍着,不可置信看着他。
裴玄素喘息很粗,他甚至有些怒发冲冠,一勒停马,和她相隔数丈对视了一会,他怒声:“明太子有伏击!你还去什么?!”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喊,只是说到最后一句,那种私人情感中的恼怒和生气又出来了。
看得沈云卿都不禁惊讶。
裴玄素这人,向来都是高高在上冰冷深沉又漠然的,难以窥视,阉人和他们本来就有一些不一样的陌生,饶是对方以前客客气气,也感觉不到多少亲近。
曾经沈云卿偷偷担心过,这么冷这么狠的男人,怎么谈恋爱?她总担心小妹在这段关系处于被压制的下风,因为家里委屈求全过,天天吃亏。
陈同鉴说她杞人忧天,再冷的男人也有热的时候,星星那么柔软那么好,谁不疼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外冷,在家未必冷。让她千万别多问。
沈云卿左思右想,只有闭嘴了,但心里还是忧心忡忡的。
这一次,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裴玄素激烈的情感流露以及两人的相处方式。
真的让沈云卿等人都不禁讶异和惊叹了。
裴玄素气得狠狠甩了一下空鞭,恶狠狠地怒声骂沈星,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沈星眼泪却哗一下下来了。
她翻身下马,甚至还踩到石头趔趄了一下,她扔了马缰,向这个男人狂奔而去!
——沈星已经看到了,他不仅仅身后大批的人手,甚至后方还有好几股,为了没那么引人注目,隐在后方的远远未倒伏的枯黄长草和镇甸的巷口之内。
她一下子眼泪滂沱,裴玄素能追来,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月夜下,坑洼的野地,狂奔勒停马群的喷气声,她不顾一切,冲他飞奔而去。
裴玄素有一瞬眼眶也热了,他重重喘息着,一翻身也下马,冲她疾步而去。
两人都跑起来,重重拥抱在一起!
这一下,情绪翻涌得无以复加。
裴玄素咬着牙关,紧紧抱着沈星,他感受到她的汹涌的泪意,他也闭目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压下了那汹涌的情绪。
片刻,裴玄素才低下头,他稍稍分开两人的上半身,她抬起一张满面动容泪痕却努力睁大杏眼看着的脸。
月夜下,她的五官面庞是那样的清晰,那双充斥了血丝的大眼睛依然可以窥见她先前的哭泣。
裴玄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坚硬的大拇指玉扳指以及他滚烫火热的掌心对比是那样的强烈。
他沙哑低声:“我爱你,很爱很爱,比爱我自己还在。”
“我不想悔之晚矣。”
“一辈子太短暂,我发现我一瞬一刻都不想浪费。”
突然浮起这个信念,就这么算算,一辈子哪怕古稀花甲,也不过六七十,他都已经二十多了,尽算也不过相守相恋一万多个日夜。
而一个月,就占了三十天。
还算成天,竟是那么地少,让人都不禁生出一种焦急来。
真的太少太少,少得让他一天都不想浪费。
裴玄素终究是理智和好的情感占据了上风,徐景昌就在他左斜前方,他一眼都不想看这个人,他只看着沈星,哑声肃容对她说:“我不会迁怒其他徐家人。但我会对他做出应有的惩处,包括身体上面的,我会废了他,但我不会要他的命。好不好?”
裴玄素咬着牙关说的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身体都不禁战栗了片刻。
沈星拚命点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裴玄素会退到这种程度,这么快。
大家都已经纷纷下马了,裴玄素下马后没人还在马上,徐景昌沉默站在后面,低着头,他倏地抬起,泪流满面,不可置信。
浑身战栗片刻,徐景昌无声俯身,双膝着地,冲裴玄素方向无声磕了个头,深深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停留了很久很久,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黑夜里枯黄的草泥地上。
沈星眼泪决堤,裴玄素眼睛也湿了,两人都喉头一阵发哽,重重地拥抱在一起!
沈星有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良久,才沙哑:“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裴玄素仰头,深吸一口气,眼泪顺着鬓边滑下两行,他也哑声应道:“我在,我在,……”
我永远都在。
他用下颚贴着沈星的发顶,紧紧抱着她。
裴玄素这个方向正对着一弯银白色的弦月,他看着那抹在积云中倔强露头的月色,他心里无声说道,这个女孩,救了他母亲的两个儿子,尤其是母亲半生爱逾生命的哥哥裴裴明恭。
给予了他们新生。
其实也真不关她的事,她就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真的很难很侥幸,他和哥哥能遇上她,还有沈爹。
裴玄素想,曹夫人在天之灵,看在两个儿子尤其是裴明恭的份上,肯定不会怪她的。而徐景昌,看在她的恩德上,勉为其难也能揭过去吧?
毕竟,徐景昌听令被利用的;没有徐景昌,结果也不会变。
如果不能,那剩下的就都怪他好了。
是他的不好。
是他的不孝。
但他真的不能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那人的覆辙了。
沈星偎依在他的怀里,紧紧拥抱着他,心里紧紧抓着的那块心病一去,她哽咽过后,小声在他怀里抽噎说着:“我以为,你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我了。”
“我以为……我们有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
裴玄素拧眉,低喝:“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事,立马强硬掐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开嘴,把她嘴里那枚蜡丸扣住来,用力扔了!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沈星抽噎着,也把搂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沈星一直□□着,看着很坚强,像个彻底长大的女子。但裴玄素来了,先前一直憋着的那些情绪却一下子崩泻出来,她被裴玄素强行扯去牙齿的蜡丸的时候,牙齿很疼,但她却一下子想起先前一个人戴上这枚蜡丸时候的样子,她一下就忍不住,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战栗起来。
裴玄素恼怒了绷紧了一阵,却一下子泄了气,他紧紧抱着她,心里一顿,不禁犹豫了片刻。
但最终,裴玄素挥了挥手,身后的人潮水边暂时鱼贯褪去,到了十数丈外的地方。
裴玄素拉着沈星快步走到溪边,方才沈星想纵马越过的地方。
月色淡淡,深秋水很清,冲冲叮咚。
盯了那一岁一枯荣的溪边枯黄野草片刻,裴玄素踌躇了两息,他最终拉着沈星的两只手,低声地说:“这件事情会过去的,我会谅解你,就连他……也原谅你了。”
“你很好,你别怕,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的,你别再想小时候的事情了好不好?”
裴玄素握住她的双手,压低声音对她说。
思及沈星先前那封信,言浅情深,洒落在信纸上的泪痕很少,但她肯定哭得很多。那些悲伤和绝望,隐晦但在字里行间,甚至还藏着一种崩溃。
裴玄素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他家破人亡,父亲剥皮楦草,母亲惨死乱葬岗,那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就是被崩溃和绝望笼罩。
前去无路,皇天后土都是绝望,彷徨无助到了极点。
他曾经孤注一掷,想抱着那几个牢头狱百户一起死去。
沈星已经好了很多了,她和前生已经是两个摸样了,看看她这次阻止人手救援当机立断做得多么好?
裴玄素想她彻底走出来,那个人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他真的极度希冀沈星能摆脱幼年的阴影,她这辈子其实太苦,比自己还要苦多了,她几乎没有尝过什么甜和好的滋味儿。
裴玄素曾经坚决地认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让沈星知晓自己的那个梦的,但想起昔日父母死绝家破人亡他仓惶两人携手的那段悲伤但难能可贵的时光,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要她能更好。
况且,时至今日,裴玄素终于承认,那人有比他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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