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这些详情沈星不知道,但她这次重聚骤看裴玄素一刹,却是一惊。
短短几天,裴玄素瘦削了很多。有人说悲恨过度会一夜白头,沈星不知道真假。但此时此刻,在裴玄素身上,她却清晰地知道了,情绪过度的悲恸含恨,是真的会在短短时间内对人的外表有影响的。
不过几天时间不见,裴玄素有种明显瘦削了感觉,轮廓有种砭骨冰冷,眉眼间那种阴沉的感觉挥之不去,幽黑的瞳仁压抑着嗜血的山海般巨大的情绪的感觉,沉沉的,似是一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现在不过死死压抑着。
看着沈星难受极了,心疼又不敢相信,这才几天,他竟经历了这么多?
而在裴玄素在东营忙碌的时候,沈星已经先叫了冯维和孙传廷,三人躲进一个小帐篷里,她已经把该问的都问了。
她生病的这几天,裴玄素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实际上,孙传廷冯维两个心里也有些乱,他们当然也知道沈星为什么问他们,但一方面和裴玄素感同身受的愤恨——没有人任何人比他们俩和邓呈讳更清楚以前的裴玄素是怎么样的。
他们同样的情绪汹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恨极。两人甚至没有劝一句裴玄素不要这么做。因为他们真的太清楚裴玄素内心感受了。
——那天晚上,裴玄素生生咬死曹闵,用剑戳砍成肉泥,命令拉尸体下去的时候,冯维孙传廷赶紧扑上去扶他。裴玄素一头一身一脸一嘴都是猩红和血肉,像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甚至自己站不住,浑身战栗难以自抑。
冯维孙传廷当场落泪,根本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急忙扶着裴玄素。裴玄素爬了好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之后,他还要强行压抑,开重要的军事小会。
那个小小的军需帐篷,棉衣都已经搬发下去了,里面空荡荡的,有些棉絮的味道,昏暗沉沉的,冯维哽咽声音在耳边回荡:“主子身体有一大团火,鲜血淋漓的,不让他发泄出去他要疯了!”
冯维把心一横,他不是好人,也不做好人了,这世间虐待他们,他们就虐待回去!冯维是一心一意支持裴玄素的选择的。
孙传廷倒是年纪大些,他是冯维邓呈讳三人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董道登劝的时候,他和冯维就守在帐门,也听到了,他一边和冯维一样,这样的情绪真焚毁人的理智一意孤行,但一方面又迟疑。
难得,孙传廷这个素来寡言稳重的男人也这样了。
可见,裴玄素的创伤真的太大了。
孙传廷最后说:“我舍不得让主子饮恨终生。”不能亲手复仇,裴玄素会疯的。
但他确实清楚这个极端战策的弊端,最后他同意沈星去劝,并拉住了冯维,但这个寡言稳重又可靠的男人直接跪在地上,恳求她:“如果劝,夫人,请您不要伤害他。不然,我宁愿您不劝!”
他担心沈星和裴玄素再起争执,对裴玄素情绪压抑又多一重。
裴玄素真的已经快承受不住了,他心里那根弦大概绷得快断了。
孙传廷绝不能眼看他再经受多一些了。
孙传廷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最是稳重可靠,他最后目泛泪光说的。
沈星这才清楚这几天裴玄素经历了什么,她一下子都触目惊心,震撼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沈星赶紧扶起孙传廷,冲他点头:“我知道的。你们要相信,我对他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
沈星绝对舍不得伤害裴玄素一丝一毫。
但她还是必要要劝。
沈星对孙传廷和冯维认真说:“因为他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会后悔的。”
她坚定地说。
她和裴玄素同衾共枕,耳鬓厮磨,还有不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了解他家变后的内心世界。她百分百肯定,他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饮恨终生,只是这件事情若这么做了,往后的人生了,裴玄素早晚百分百会更加后悔的。
因为。
已经有一个前车之鉴了!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他了。你们要相信。”并且,家人是不一样的。
“裴玄素此刻被恨仇冲昏了头脑,我必须让他清醒过来,把他拉出来。”
“如果他冷静下来,还决定这么做,我无话可说。”
“但我不能让他再后悔一辈子!折磨自己一辈子!”
沈星坚定说完,扶孙传廷起身,直接转身就出帐篷了,越走越快,她小跑起来了。
孙传廷和冯维对视一眼,两人也听见“再”了,听不明白,但沈星话里明显裴玄素已经悔恨过一次了。
但两人没来得及问。
连冯维一意孤行的情绪都不禁一顿,他和孙传廷对视一眼。
——冯维稍稍冷静下来,如果裴玄素能冷静下来,自己选择不这么做,这当然是好的。
就是希望,换个战策,也能干掉明太子夏以崖这两个狗杂种!
两人心里乱七八糟,急忙跟着掀帘出去了。
……
偌大的帅帐内。
风不断的吹着,帐顶微微轻动,因为沈星的来意很多人隐有所觉的缘故,并没有人进来点蜡烛。
裴玄素心里也很烦躁,他已经拿定主意,并且没有丝毫回斡的余地,可谓心如铁石阴沉嗜血,压抑着的恨毒猩红随时都回井喷而出。只是沈星又是不一样的,好端端他没法冲她发脾气,所以他心里其实很烦躁抗拒的,他不想和沈星吵架,但他更不会改变主意!
他情绪也不好,压抑沉沉的,胡乱转身抽出烛山架子上的火折,把燃了一半的蜡烛都一一点燃了。
沈星也没说什么,她真的很心疼他,他这么转身去点蜡烛,她也就跟着,安静站在他身边,看他点蜡烛。
蜡烛点好了,裴玄素把火折吹灭盖上,他烦躁把火折扔回去,她也只当不知道他的燥烦,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先吃饭吧。”
她知道,裴玄素这几天肯定食而不知其味,如同嚼蜡,甚至忙碌起来都没怎么吃。此刻沈星的心境在看见裴玄素的一刻,又和莫平县时有些不一样。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想他先把饭吃了,不然担心说开了等会他顾不上吃,没心情吃。
沈星微笑看他,摸摸他的脸颊,拉他到大帐左侧的方桌坐下,给他舀了点热汤,又把筷子塞他手里,给他夹了好几样他爱吃的。
她还是那么温柔关切他,偏裴玄素明知道她来说什么的,这样若无其事的顿刀子割肉让人更加难受,他强压着吃了几口,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暴躁起来,把筷子一撂,问:“你没什么要说吗?”
“你不是要劝我来的吗?伤都好了?”
“老师不是去找你了?”
裴玄素一点食欲都没有,这几天都是硬塞往嘴里怼的,要说他唯一想吃的,只有夏以崖和明太子这两个人的血肉!
这会儿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冷着脸,侧头冲沈星说,语气很难不冲。
裴玄素咬了咬牙关,一开口就表明了立场:“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看不惯,我也没办法。”
“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他沙哑着声音说,语气貌似平静但沉沉,说到最后一句,有种死也拗不过的倔强。
沈星本来真想让他先吃饭的,但现在已经不可能继续吃了,她也放下筷子,认真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一句,她一愣,皱眉不高兴:“你说什么呢?咱们肯定是不会分开的。”
她侧头望他,情绪起伏有点多了,突然被他这句话戳了心,她眼圈突然泛了红,说:“就算你最后真的这么做了。我们也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她睁大泛红的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泛起一层水光,她努力忍住,“要是真有罪孽,真有阴私报应,那我们就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有两个人。
她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努力不眨眼,但还是突然滑下了一行眼泪,她赶紧用手擦去,继续睁大眼睛和他对视。
不得不说,这几句笃定的话和她的心和神态,就像是万里荒原上汹汹业火,燎原燃烧了几个日夜,终于获得了一道甘霖。
裴玄素心里突然好过了一些,一直绷得恨得他快要死了内心,突然有点决堤,他一瞬间咬紧牙关,泪目,倏地紧紧抱着她,眼泪无声落下来。
裴玄素绷得太久了,他浑身都在战栗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他感觉沈星想要说话,他充血的嗓音,哑声:“别说话,别说话好吗?”
他心里难受极了,他真的舍不得和她吵架,但他不会改变主意的了。情绪太激动了,他甚至连双手都在战抖着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大约是想起那天夜晚的血腥和震撼,他喉头悲鸣般呜咽一声,他不禁俯身埋头进沈星的肩膀,泪水滚滚而下。
他痛苦至极,恨到了极点,他早该痛哭一场,可是他一直没找到这个机会。
在得到沈星温柔的一瞬,他再也绷不住了。
裴玄素痛哭失声,他咬着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太多的声音,死去活来一般的痛苦,如果有地狱酷刑,他已经在承受了。
他快死了!
“不要劝我,不要劝我!”
狠狠哭了一场之后,他抬起头,通红双眼和充血声带,裴玄素撕心裂肺般:“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疯的!”
“我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成功分裂南方,我更不能让明太子自然伤死!还有那个夏以崖,我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的!!”
“我必须亲手杀死他们!!必须——”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狰狞,犹如一头凶兽般的狠戾眼神,歇斯底里!
他心神随即转向沈星,甚至有一种急切,握着她的手:“别劝我,别劝我!老师说的,我都知道!我可以做到了,恶名昭著我不在意,既然我已经摄政,我就不会让任何击败我!”
在这个风声呼呼,只有两个人偎依的牛皮大帐里,他一字一句:“我可以做到的。我有这个自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裴玄素低头,捧着她的脸,用近乎哀求语气,但坚定无比,“别劝我。”
“别劝我好吗,星星?”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刻的裴玄素,嗜血而哀求,让人动容,她连心肝都被人抓拧在一起似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难受还是心疼还是其他。
但她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的。
沈星反手覆盖着他捧着自己的脸颊的手,她说:“可是在东都的时候,你说过,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商量的,这还算数吗?”
裴玄素噎了一下,他不得不说:“……嗯,是的,我说过。”两人商量好了的。
裴玄素不禁敛了目,他放下手做好,垂下眼睫,“那你说。”
他下意识又绷起来了,放下那种温馨过、痛哭发泄过的氛围消失了很多。他听着,但他心意不改,他甚至是排斥听的。
裴玄素这样的隐隐抗拒,但沈星一点都不在意,她轻柔着,搂着他的隔壁,偎依过去,侧头把脸贴着他上臂冰冷的铁甲片上。
她感觉,这样的氛围反而是好的,最起码,他不会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吵架或甩袖就走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的时候,我问过冯维和孙传廷了,并且我答应过他们,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让你为难的。”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你了。”
沈星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轻声说道。
她感觉裴玄素侧头看她一眼,手下紧绷的肌肉和被她握着的五指,比刚才松懈了一些。
裴玄素没吱声,抿唇静静听着。
沈星继续轻声说:“我唯一想的,只是把话说完。要是你听完了,还是继续维持原来的决定。那……所有的一切,就由咱们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是骂名是罪孽,都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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