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起丹暮
亭内没有点灯,他的背影陷入昏暗。
沈知梨望着小炉上煮着的茶,外焰从炉中往外冒,他们这么沉默有一会儿了,她知道他如今心中压力难解,从入京开始,他们的计划频遭破坏。
她方才问他是否去见了陛下,他说陛下不愿召他。他在门外站了许久,仍然一面不见……
问完此事后,他便站在了栏边,许久未言。
他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母亲的美貌救了她的性命,可深宫也吞噬了她,听说……柔妃本以为入宫能救家人,可惜最后还是徒劳。柔妃早该死去的父亲,却出现在一次千灯节中,他成了流浪的疯子,她偷偷带走了他,治病求医,避世入林,他的病快好了,可惜好景不长,最终被发现,她的父亲入了狱,没过多久,死令而下。
多年来,她的美貌早已经染了风霜,皇上身边美人不断,他心狠,龙颜大怒她私藏罪犯。柔妃为了保住儿子……她的父亲斩首那日,她亲手扔了那张死令牌,送他上路,他含泪而死,头落地那刻她就疯了……
她甚至没熬过那一年,她恨负心之人,恨天道不公,可她无权无势,她恨上了自己。那天人人避之,冷宫里的疯美人,赤足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舞了一夜,一曲霓裳舞如何惊艳入宫,如何平静死在冬日。
庶子本就不受宠,身份不干净,背后无后台,早先受排挤,何况母亲疯了死了后,这个宫中他再无依靠,连一处避风港都不再有。
十多个皇子离奇死亡,他一无所有,反倒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他的过往从来不是秘密,是众人相谈的笑柄。
“师妹……听闻落湖后忘了些记忆。”
君辞背影在逐渐暗下的天中显得孤寂,他的声音沙哑,仿佛在回忆往事。
沈知梨:“是。”
“那天的场景宛如今日,你还是喜欢折下断枝做武器,赋予它最后一丝用处。”
“只不过,那天是你救了我……”
沈知梨沉默着。
君辞说他从小只有被殴打的份,母亲的受宠也在她生下他后消失彻底。
他的皇兄喜欢欺负弱小,他为了夺到一朵花,一只他们玩腻玩破的纸鸢,为了一只逗母亲开心的破琉璃盏挨了不少打,拳脚落在身上,不能反抗,反抗他们就会为难母亲,于是他默默承受着。
那天,也是陛下寿宴,十岁的君辞在这个湖边,在即将被丢下湖时,五六岁刁蛮的小郡主挺身而出,抄起家伙把人赶跑了,那时的永宁王府无人敢惹,郡主更是目中无人,她两手插腰,圆鼓鼓的脸蛋十分高傲,她让他知恩图报。
郡主很“恶劣”,他本以为是跳湖,没想到她只是让他擦去粉色小鞋上的泥巴。
他跪下来用袖子擦了干净……很可爱的兔子耳朵……
她把棍子留给他,告诉他,他们若是再敢欺负,就要打回去,一直不反抗,会一直挨打。
可是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放下了棍子,望向那颗即将枯死的树,大抵是枯木逢春,第一次在无形间生出嫩芽。
她蹦蹦跳跳走了,她没问他的名字,他也没问她的。
后来十五岁的君辞,母亲让他认识了江无期,拜师学艺,同年谢家被灭,他与江无期一同前往药谷学艺,鲜少回京。
两年后学成归来。
第二次再次遇见她,是十七岁的君辞,也正是那次千灯节,他回京在父皇门前跪了三日,才许他带母亲出宫透风。
那天母亲难得开心,对万事万物都万分好奇,街上人群拥挤,他们走散了。
他仓皇寻找母亲……却撞到了十二岁的沈知梨,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让他擦鞋的郡主。
但她好像不认识他。
那一年,郡主运气极好,一盏粉色兔子灯夺得魁首,她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她把兔子灯送给了他。
一个俊俏的少年捧着粉色的兔子灯,有些滑稽……他把兔子灯送给了母亲,放在她的冷宫中陪伴她。
同年,外祖父被斩首,母亲疯后死了……他推开门时,她已经冻死了,脸上是不再疯癫解脱的笑。
是很冷很冷的冬季,他被人从宫里拖走,皇后怕她的冤魂找上门,怂恿皇上,将冷宫与他的母亲一场火烧了干净,在他的面前,烧成灰烬,连同他唯一的希望兔子灯一起。
他走了,离开京城,回到药谷。
他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跪下求的三天,该不该……
沈知梨嗓子堵得酸涩,她不知如何告诉他,他等的人,不是她。
“师妹喜欢兔子灯吗?”
“师妹不记得了……”
天上的霞光早已褪去,只剩孤冷的月色,火煮沸了茶水,茶水也将它扑灭,火不再燃,水不再热。
他道:“是不喜欢兔子灯才送给我的对吗?是累赘吗?还是其他的……”
沈知梨喉咙胀痛,唇张了又合,虽然残忍,还是选择如实相告,“君辞……或许……你等的人,不在了……”
君辞望着如绸流动的湖面,那轮明月始终无法在波涛的水中平静下来。
“你喜欢蓝色蝴蝶灯,视若珍宝,是因为喜欢那盏灯,还是……”
沈知梨:“我……”
“你不必说,我知道答案。”
“也许,我离开的那天,她会回来。”
君辞并不明白她言中之意,他只觉得那是退之千里之外的婉拒。
烟花点燃夜空,寿宴开始,冷下的天际,再次如余晖般璀璨。
他转过身来,身后是灿烂的烟火,可他背光而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君辞向她走来,对她摊开掌心。沈知梨望着他的手心,怔神,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了上前,就当……安慰之举,他将过往伤疤层层剥开,毫无顾虑。
他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又再次恢复以往冷静的模样。
“该走了。寿宴会出何事,暂时无法预知,没有武器,你与师弟坐在一起,关键时候宋安会护送你离开。”
“你怎么办?”沈知梨,“李公子的尸首消失,他们针对你而来。”
君辞则道:“我谋划多年,不是为了败在还未开始前。无论遇见何事,郡主都该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他人之事,不要多闻,不要多问,宫中有个国师,我已查明,是个影子傀儡师,除了我们几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知……影子傀儡师还是遇见过两次的,特性也有所了解。”
“嗯。”君辞为她将稍乱的发理好。
“遇到危险,尽快离开,宫外有人接应你们。”他俯身在她发端落了一吻。
沈知梨一时僵在原地,手不由想从他掌心抽离,没想到反被握紧。
她忽然发现,她给不了任何人承认,无论是鹤承渊还是君辞,她还是想离开这里,也终究是要离开的。
平日打趣逗逗还行,若真要给个诺言,她就打起了退堂鼓。
众人陆续入殿,殿门时君辞递了个眼神给宋安,他眨了两下眼睛回应君辞暂无危险。
入殿后,永宁王招呼沈知梨坐过去,君辞扫了眼鹤承渊旁边的空位,最终还是将她送到了他面前。
“师弟。”
君辞停在鹤承渊面前,他的阴影遮挡他的光。
鹤承渊乌眸幽深,缓缓抬起,锁住他们牵着的手,薄唇扬起冰冷的弧度。
“师兄带她入座,何必在我面前打个招呼。”
君辞:“我送师妹坐你身边。”
鹤承渊:“我身边没位,你送永宁王那去。”
君辞颦眉道:“今日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鹤承渊嗤笑一声,“我有什么脾气,方才听姚公子说,景宣王殿下英雄救美,去的真及时。”
君辞松开沈知梨的手,“师妹今日必须坐这。”
鹤承渊:“我说没位。”
“不管,我要坐你旁边。”沈知梨对他的冷漠也是一点不生气,她绕过桌子要入座。
突然,某个世家小姐抢她一步坐了下来,“怀淑郡主,我与仙首大人有事要谈。”
沈知梨眸色冷下,“你与他有何事相谈?”
世家小姐:“自然是拜师学艺的事,方才我都和仙首大人聊过了,他许我坐这。”
沈知梨俯身,两手拍在他桌子前,凑身附耳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晚点哄你成吗?”
鹤承渊冷笑一声,没理她。
世家小姐推开她的肩膀,“你与仙首大人很熟吗?凑这么近做什么?”
沈知梨怒瞪着他,逼他说话去赶人。
何止熟!都睡一张床了!
然而,对面那人也在等她把话说出来,为他正身。
鹤承渊眸光微亮,甚至有些期盼。
结果两人都不先吱声。
君辞道:“寿宴快开始了。”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她叹了口气,想想算了。
“不熟。”
沈知梨别开目光,转身随君辞去往永宁王那坐下。
他的眸光暗了暗,消失无踪,余光追随直到她入座。
鹤承渊不会轻易在大局中耍脾气,唯一的可能就是怕他的身份,在此处会牵扯上她,给她带来无形的危险。
但若是她能当众说出那些为他正名的话,他必然也会不顾一切将她护住。
沈知梨左思右想还是算了,不要添麻烦,省得他又叨叨她惹祸,正名一事,小打小闹还行,真要给个名分谈婚论嫁,她还真是没想好,果然……她是个渣女。
第95章 旧印(1)
“舍得过来了?”沈屹州瞥了眼入座的沈知梨。
沈知梨:“爹……”
沈屹州:“我手都快挥断了,你赖在小鹤那动都不动,没看人家赵家千金喜欢的很呢。”
“你都看出来了,还招呼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