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
王三娘解气吗,一点都没有。
那口六年前的恶气一直没散,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尖锐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过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来就是焯水后没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条。
海娃仰头看?王三娘,灵魂拷问,“伯娘,你糊涂了吗?”
他挨了王三娘一记,她不?舍得吐出来,咬着那点肉,状似恶狠狠地说:“他想叫我给那贼托生的出钱,没门,让他自己攒
那九两去?,他能攒到,说了小燕点头,我就认!”
王三娘这?时候还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说:“你别借他。”
江盈知没吭声,她想着先帮一把陈强胜,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肚子?里憋着总要把人给憋坏。
她只好?说:“我没有钱。”
小梅很义气,能帮江盈知睁眼说瞎话,“就没攒多少啊,阿姐还帮我一起给四?叔家里还债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俩给气乐了,什么鬼话都说,不?过她也会借强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这?会儿陈强胜瘸着腿走来,王三娘立马怒瞪他。
陈强胜喊:“娘。”
王三娘哼了声,“别叫我娘,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陈强胜换了个称呼。
王三娘骂道:“你个糟心玩意,看?见?你心烦,陈强胜,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个大傻蛋,你娘也是个傻蛋。”
她说完,愣了会儿,而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周巧女笑着摇摇头,“你娘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点碎银子?出来,用布包着,大概有个小二两,本来是给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没有急用就存着起个房子?。
幸好?没说,这?会儿拿出来先给陈强胜应应急,“婶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个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讲清楚。她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混不?吝的,自己还带了个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钱塞进?陈强胜手?上,她也做过寡妇啊,而且她现在仍旧是个寡妇。
当然她知道做寡妇的人,很难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钱的罐子?,假装数着钱,而后全部扔回去?,铜板砸的罐子?哐哐地响,她说:“哎呀,数不?清了,反正还了四?叔的债,我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她把罐子?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强子?哥你照顾我多,我爹刚没了的时候,那么多人说闲话,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说了人家。”
别人说陈强胜的腿他当没听见?,说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论,他也骂不?出什么来。就天天坐那石墙头,盯着别人,盯到他们?都没再开口为止。
小梅忍住哭腔说:“没几个钱,我也不?要你还,你给我带个嫂子?来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还缺个妹妹呢。”
陈强胜拿着钱,明明不?重,却压得他手?疼,又像压在他的眼睛上,那样沉重,叫他想要流泪。
“强子?哥,你快数数,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凑凑,”江盈知打断道,赶紧得把钱凑凑齐。
海娃很机灵地搬来个凳子?,要给陈强胜坐,陈强胜坐下?后开始数钱,他手?里有差不?多一两,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给的,大概是三两。
他说:“还差二两。”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摊,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东西采买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时候把顺子?和姑父也叫过来一道帮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刚送来的虾,以及一桶小黄鱼,现在天气渐渐转热,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鲜了。
其他几人把江盈知当主心骨,尤其是陈强胜,如果?没有江盈知,他很难攒得到九两,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往事。
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永远都不?会成亲。
而现在,陈强胜他望向大海,这?会儿仍有雾气笼罩,可他却像看?见?了海面上升起的日头,那样亮。
这?时江盈知喊他,“强子?哥,小黄鱼给你剖啊。”
陈强胜回头露出笑容,“来了。”
在江盈知几人抵达渔港,准备出摊时。
而另一边,王逢年从鱼行回来,下?了马车,正准备到屋里换件衣裳。
便见?一顶青布罩的轿子?停在院门口,他停下?来,跟王良说:“你去?巷子?口瞧着,拦着点人。”
王良紧紧皱眉,这?死老头子?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不?过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人远远守住了几个巷口。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老头走出轿子?,他学着明府那些乡绅,也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觉得这?样显得儒雅,蓄长了胡子?,总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实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王逢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陈同?源确实是他爹。
陈同?源背着手?出来,让几个轿夫走远些,王逢年嗤笑一声。
“你个不?孝子?,”陈同?源瞪他,卷起宽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骂。
却忽然发现,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才能指到他儿子?鼻子?跟前。
他愤愤然放下?手?,已经?怀念小的时候刚到他膝头,任他摔打的儿子?了。
王逢年冷冷问他,“什么叫不?孝?”
陈同?源面色阴冷,“不?敬父,不?成婚又无后,甚至还杖打胞弟!”
他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堂,说话便咬文嚼字起来,全然忘记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头里,出海当船老大的艰辛了。
可王逢年却没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没错,可我早已改姓,陈家族谱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现在临终,我肯定会送你最后一程。”
陈同?源被气得跌倒在轿子?杠子?上,差点被轿子?压倒,急得他慌忙站起来。
王逢年漠视,他又说:“而且我只有大哥,哪里来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个逆子?,我给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导你,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不?如溺了你,也好?过叫你给我们?陈家门楣丢丑!”陈同?源破口大骂,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块肉。
可王逢年却只是瞧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会蠕动的肉,“你怎么为人父的呢?”
“难不?成你觉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我,一年到头不?回家,回了便动辄打骂。待我娘好?生抚养我大了,再假惺惺取个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这?样便是为人父的话。”
“那天底下?那么多男的,你随便认一个都能当你爹了,简直可笑。”
如果?当一个父亲那么随意的话,他一辈子?也不?要当。
陈同?源被他骂得连面皮都给揭了下?来,他这?辈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他只会重复一句,“你个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说:“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说,“我娘叫我鹤延。”
陈同?源想叫他揽过陈家鱼行的担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却说,我儿出海风浪多,龟鹤延年这?词好?,取字鹤延,这?小字定能保佑你长寿白?头。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说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说起他爹,以前陈同?源出海总不?回,回了便先纳两房小妾,夜里出去?喝花酒,一年到头除了在家里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无旁的。
而他哥比他长十岁,早早离开家里求学,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整个年少全在娘的教导抚养下?长大,他娘教他读书识字明理,小时请人教他游水。大时再托了关系送到明府那里,让他跟水师学。而只要上过战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风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岁在明府时,一辈子?没出过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来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独自掌舵。
那时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从闽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舱做得很到位,大风暴也不?会轻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远洋到达外海,二十岁后,他再也没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后叫大木来修缮。
因为二十岁的时候,他没有娘了。
而他娘没了以后,头七未过,新丧未除,陈同?源便要新娶外室过门,外室生的儿子?陈逢正只比他小两岁。
陈同?源娶妻的夜里,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灵堂里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
后一夜。
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
他先是迁了他娘的坟,从陈家祖坟一路逢街过巷,在众人瞩目中运回到王家祖坟里去?,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谱除名,正新婚的陈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门。
闹了整整三个月,衙门包括镇长也无法,陈同?源一桩桩一件件的恶事,逼得他们?站在了王逢年这?一边。
那年衙门的黄册表册追回来重新做,路引、渔船凭证等等全都改换姓名,同?时督促陈家族谱除名。
王逢年自己单开了王家一脉的族谱。
这?件事简直让整个海浦都为之震惊,沿街巷尾都在传,哪怕时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认识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说起,迁坟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里看?不?起眼前肆意辱骂的陈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懒得听陈同?源叫骂,转身出了巷子?口,让王良别跟上来。
王逢年很少有这?样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人群吵嚷,他却特?别安静。
走了很远,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过神,难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么你一个人,要不?要来吃点干煎黄鱼?”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后问,“要钱吗?”
他又没带钱,他的钱袋子?总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钱多多的人还要吃白?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