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到最?后,面?吃完了,炉子?的火也熄灭了,喧闹声如潮水一样渐渐消退,有人喊江盈知的名字。
她起身说:“那祝你们顺风顺水,满载而归。”
“平安回来。”
“借你吉言。”
王逢年也站起身。
岸边分挂着两?排灯笼,一条通往里镇,一条通往海岸口。
江盈知走向了在旁边等待她的亲人,她明日还要出摊,而王逢年走向了停靠在岸的乌船,调试船上的舵,明日出海远行。
各自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像宽潮,有着平稳准确的潮向,有时又似涌起潮夹,是不?同?向的潮流交汇在一起。
而明天?初三,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江盈知路过渔港,最?远处时常能?看得见大船的地方空空荡荡。
大船出海捕黄鱼全走了,陈三明这些河泊所的小吏也终于?能?缓口气,过来就喊,“小满,上你们这最?好的东西来。”
小梅拆台,“最?好的也才八文?。”
陈三明不?在意,“我吃八文?,他们可不?吃。”
又好奇,“你们昨儿也去听了龙王戏?”
“去了去了,可好听了,后面?还抢了供品,不?过只?抢了几颗糖,”小梅此时仍怀念着昨夜的盛况,真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陈三明接过墨鱼丸说:“以后这事还多着呢。”
他喊:“再来一碗索粉,一碗绿豆汤。”
“在饭堂没吃饱啊,”江盈知送上来的时候问,不?应该啊,按理说饭师傅做的饭应该没那么吓人了。
大胖笑呵呵,“吃饱了,就想着再出来吃点,难得能?休沐半日。”
陈三明直接报菜谱,“昨日做了蚕豆,绿豆汤,晚上炒腊肉炒豌豆,今日三顿全是粉皮子?,按你这个方法,她们做粉皮是上瘾了。”
“拿出去卖,卖了六十文?,”陈三明颇觉得心酸,忙忙活活好几日,但转头又笑起来,“就这六十文?还买了点肉,饭师傅说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晚上让你们三个都到他那吃去。”
江盈知点头,“成啊,晚点我也带碗菜去,你们呢?”
大胖嘿嘿笑,“我回家呢,好久没见着我儿子?了。”
“我也不?去,双鱼家来亲戚了,我回去见见,”陈三明满脸都洋溢着笑。
江盈知揶揄,“看来好事将近啊。”
陈三明也丝毫不?害臊,“快了快了,等年底。”
那边有人喊,“阿妹,你们再拌一碗粉,我带回家给我媳妇吃,我自己带了碗的。”
“来了,”江盈知只?匆匆说了几句后,就自己忙去了,自打水索粉上了后,日日有人吃了一份还要再吃一份。
原本那些外来渔船拖墨鱼的,总是自己带点干粮在船上吃,如今这里有了白送的糖水,所以他们也会带着碗过来,再点上一两?碗吃的。
江盈知忙完后,还剩些没有煮的墨鱼丸,她放鏊子?里煎,墨鱼丸最?适合煎烤炸,她没带那么多油。
索性就煎一点,煎到鱼丸从白花花一个,颜色在小火的煎烤下,整个都开始收紧,颜色变得金黄,表皮微皱。
她用?筷子?扎进去,沾了点甜面?酱递给小梅,“尝尝。”
墨鱼丸外是酥皮,酱汁吃得有点咸,但等尝到了里头热乎乎又弹的墨鱼肉,她呼呼吐着气,左右换边嚼着,还不?忘说:“好吃,好吃。”
陈强胜赶紧给她舀了碗酸梅汤,没好气地说:“吃慢点,别噎着。”
他又担心,“在那吃了饭再回去,会不?会晚了些。”
“没事,我们早点走,人家想还我这份情?呢,我得去一趟,”江盈知把煎好的墨鱼丸放在碗里,带上一点酱汁,墨鱼腹膏蒸蛋还剩些,她也装在篮子?里。
早些收了摊,江盈知领着两?人走在河泊所的小巷子?里,小梅东瞧西看,显然对这里的房子?很?好奇。
直到停在一扇木门外,江盈知伸手敲了敲,里面?有人喊,“来了来了。”
春花姨忙跑过来,一见江盈知,忙拉起她的手,“快些进来,后面?那是你的?”
江盈知跟她说了声,几个人坐在了小院子?里,她闻到了一股香,拉着水婆问,“饭师傅在煮墨鱼啊。”
水婆也乐,“老周说你鼻子?特灵,这一闻就闻出来了,用?你教的那晒粉皮的法子?,卖了不?少,换了点钱买了肉,做乌贼鲞炖五花肉给你们吃呢。”
“别看他在做其他的东西上,手艺都不?咋的,可煮起这些海里的东西来,那真没话说。”
春花姨出来听见这话,扔了蒜皮,也笑眯眯问道:“小满,你能?闻得出今儿吃什么酒不??”
“新腌的青梅酒吧,有股酸味,”江盈知很?肯定地回。
春花姨不?说话了,其他院子?里的人就哈哈大笑,小梅说:“我阿姐什么都能?闻得出来。”
饭师傅端出来一罐醉泥螺,他才刚掀开盖子?,江盈知说:“饭师傅,你这醉得挺香啊,拆了花雕酒酿的吧,花雕我就不?想了,其他黄酒卖给我几罐呗。”
他掀盖子?的手一顿,这回轮到春花姨笑了,“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好酒,他爹酿的,真是不?开盖还闻不?到,一开盖满屋都是那个香味。”
江盈知眼巴巴看着,饭师傅没辙,“你晚些去挑一罐,拿些钱来我叫我家老头给你酿点。”
她立马喜笑颜开,哎了声,“那你让老爷子?给我多酿点啊,”又接过盘子?,自己伸手夹了点,分别递给小梅和陈强胜,“快
吃,跟你们说,这要不?多吃一点,那亏大了。”
“用?花雕酒来腌黄泥螺,可比我那黄酒腌泥螺要强太多了。”
这一番话把饭师傅说的,嘴角就没平下来过。
但江盈知说的是实话,泥螺里上好的就是黄泥螺,而黄酒里最?好的是花雕酒,这两?样加在一起,香得要命,不?吃真的亏本。
不?过还是得和饭一起吃,毕竟是压饭榔头其中之一。
今日小吏们都去吃出洋酒了,这小院才能?空出来招待他们 。
吃饭是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桂花树下,摆了张长桌,有乌贼鲞炖五花肉,鲞是小块的,五花肉切得大,热油爆炒文?火焖,色泽酱红。
另一盘也是乌贼,是整个清蒸的乌贼,在热气的蒸腾下,全部触须都卷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肉又脆又嫩,蘸点酱油就能?吃了。
另有几盘小菜,江盈知把自己带的也放上去,她说:“今日倒是沾了墨鱼的光。”
“全只?顾着吃它去了。”
坐着的一群人都笑,春花姨给她递坛子?,“喝吧,青梅酒。”
江盈知笑着接过,低头问小梅,“要不?要喝点?”
小梅忙摇头,她也不?勉强,又替陈强胜解释了句,“腿上有伤,喝不?了,我能?把他俩的份都给喝了。”
饭师傅平了平自己翘起的嘴角,“少喝点,等会儿醉了。”
江盈知才不?会醉,连白酒也喝不?醉,只?会喝酒上脸。
小院很?热闹,时不?时有杯盏交叠的碰撞声,和欢声笑语,江盈知吃着乌贼鲞,对着饭师傅的儿子?说:“打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他儿子?说:“不?能?啊,我每次都不?跟你说话的。”
“因?为以前你只?有你带碗来啊,”江盈知无情?拆穿。
他儿子?立马说:“都是我爹嘴馋,又不?好意思去,他让我买的。”
春花姨乐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倒是饭师傅吹胡子?瞪眼的,气得多喝了两?口温的黄酒,臭小子?,半点面?子?不?晓得给他留。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江盈知要走前说:“哪天?菜想不?出了,要是那头又出幺蛾子?了,来找我啊,我保管给你们支招。”
“别说旁的,就是你有空就过来啊,”春花姨送几人到巷子?口,亲热地说。
江盈知也说会常来,等她想到便宜又好吃又好做的吃食,她会上门去的。
日子?便在忙碌中,在江盈知把墨鱼剖开,晒成墨鱼鲞,在新房开始动地基,等天?越来越热中过去。
这个平常的午后里,收摊后,她划着船到了西塘关,王三娘跑过来,脸上分不?清是笑容还是苦涩,应该是要更复杂点。
她拉着江盈知的手,有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一句话,江盈知却听懂了,她说的是,小燕那个酒鬼爹终于?没了。
江盈知看向东岗,落日仍停留在那里。
而明日是重新开始的一天?。
第33章 热汤面
一个老酒鬼死了, 在东岗没人搭理,只叹一声死得好,仍要?说一句, 死得不够早。
死了也没有棺材, 只是拿两块木板前后放着,再用稻草包起来,如此便做了海浦简单的?“ 草夹坟”, 匆匆地?葬了。
倒是让东岗人不敢相信的?是, 周飞燕居然?在她爹死后,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走了。
周飞燕早就在这待不下了, 也不要?王家人来帮忙。她自己一个人料理后事, 当天晚上收拾东西?, 除了衣物,必要?的?碗筷等物以外?, 其余的?全部没带。
那些东西?看一下, 就觉得刺眼。
她的?小囡周秀水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裳, 稚嫩的?声音没有起伏地?问, “娘,去那边真的?会好吗?”
周飞燕抱着她,声音坚定, “会的?, 娘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母女俩和衣睡了一夜,几乎是第二日清早, 万籁俱寂, 连海都在沉睡时。周飞燕就划着小舢板, 带着她的?女儿和她全部的?家当,来到了西?塘关。
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海滩上有人走动,全是周飞燕不熟悉的?面孔。
她让周秀水先?下来,把包袱挎在肩膀上,准备再去提碗筷,有一只大手伸过去牢牢握住桶的?把手。
周飞燕抬眼,背着光,明?明?左眼看不清的?,右眼前面也很晃,她却知道是谁。
好久了,说是几个月没碰见,其实两人已经六年没有站在一块过了。
这六年的?时间里,两人都过得很狼狈,她瞎了一只眼,左手也因为?陈年旧伤而疼痛麻木,陈强胜仍旧瘸着一条腿,从?船工到如今的?帮工。
本来应该大哭一场的?。
可周飞燕却没有哭,她反而面上带笑道:“真是好久没见了。”
陈强胜哽咽,“是啊,好久了。”
是好多好多年了,他有很多次梦到年轻的?小燕,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现在的?小燕。
她默默别?过脸,风吹落她的?眼泪,还要?说:“西?塘关真是一点没变。”
周飞燕低头,擦了擦眼泪,她拍拍周秀水,“秀水,叫他阿叔。”
“阿叔,”周秀水看陈强胜,她见过他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