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这一路上?的见闻,他们相互交流想法,此事还没听?俞慎思提过。
俞慎思隔着衣衫捏着胸口的挂件,提醒自己三思。
当年进京,他一时冲动对高明进说赋税之事。那时候他对这个时代还不够了解,认知也浅,还抱着单纯的想法。当时俞慎言和高明进皆斥责他,现?在想来他们是对的。
自古触动上?层阶级利益的人,能有?几?个落得好下场?连皇帝都?不例外,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小小举子,能被碾成齑粉。
若是没得好下场事能成,倒还死得其所?,可往往人死事消。
他笑着对同窗搪塞道:“我只是见百姓赋税繁重,特别?是老伯这种佃农,一季收成到自己手中不过二三成,温饱难以维持,所?以发了几?句牢骚。希望朝廷能够减轻百姓赋税,抑制权贵地主继续兼并田地。”
闻雷闻言失望地嘿一声,拍了把俞慎思,“我以为你有?什么良策呢,想听?听?你的高见,让我白高兴一场。”
俞慎思嬉笑两声,“我的错。我不是也瞧着后面那几?人太?自以为是,想拿话唬一唬他们嘛。”
对那几?人的这个评价闻雷和夏寸守一致同意。
夏寸守道:“瞧着就?是出身高门权贵之家,没见过穷苦百姓真正日子,所?以行事才那么想当然。”
他被随从?的话气?得厉害,这会儿还没有?消气?。
俞慎思劝道:“他们能说那番话,可见即便出身富贵,却也心系百姓。想必家中长?辈亦是在朝为官,还是清正廉明的好官。”
这一点夏寸守倒是认可的,否则对方骂不出那番话来。
俞慎思又道:“他们虽然心系百姓,然出身决定了他们最终不会真的和百姓站在一起。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带着怜悯姿态来看天下百姓。触到利益之时,或许就?将天下百姓抛之脑后。
像你我这般出身寒微,才真正懂得百姓之艰苦,能真正站在天下百姓这一边。”俞慎思自嘲苦笑道,“也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努力读书,立志为官的原因。”
来自贫寒的人,才能懂得百姓所?想所?愿。
夏寸守沉默须臾,搭上?俞慎思肩头,感慨道:“俞弟所?言甚是,如果?连我们这种人都?不为天下百姓谋福祉,难道指望那些?皇亲国戚,权贵世家?”
俞慎思默契地拍了拍夏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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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驿站天色已晚。在堂中用饭时,听?到院中喧哗,原来是赴安州城参加秋闱的生员,坐在院中花架下纳凉,讨论文章。
从?各自的文章,讨论到上?一科举子的文章,难免要提到上?一科
解元,对其文章大赞特赞。
亲耳听?到别?人背后这么称颂,俞慎思心里?有?一丝暗喜。
几?名生员又聊到《科举学报》,不仅对其上?文章夸赞,亦赞此学报让他们读到了不少好文章。
“选的文章篇篇锦绣,且许多都?是针对当下问题,对一些?消息闭塞的读书人来说,读此学报上?不仅能读到好文章,还能知不少新闻。比如本月这期,提到朱薯,若非学报,谁知朱薯是何物?闻所?未闻!”
其他几?人附和,纷纷表示到了安州一定要去见见这个稀奇的物种是什么模样,尝尝什么味道。
随后针对朱薯展开讨论,自然要提进献朱薯之人和试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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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坐在旁边一桌的盛久朝俞慎思望一眼,询问驿卒是否有?本月学报,讨要一份。
驿站秋闱春闱前往来学子众多,学报都?有学报上不仅有朱薯来历和种植介绍,亦有?如今丰收的情况,更有?朱薯图。
信息中赫然有?“俞慎思”这个名字。
随从?听?完院中生员的讨论,笑着对盛久道:“属下对这位俞解元愈发感兴趣了。年少成名,本以为会是个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未想到还能沉下心研究耕种,带着当地百姓培育朱薯,传授种植经验。属下都?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俞解元什么模样了。”
盛久将手中学报递给他,端起茶盏饮一小口,余光扫过俞慎思,说道:“回京后你总能见到。”
“倒也是,他总要入京参加明年春闱,届时必然有?机会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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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桌上?,闻雷背对着盛久三人。闻言,转身对随从?道:“俞解元不参加明年春闱,公子要再等三年了。”
随从?诧异。
“以他的文章才学,即便是上?一科春闱亦有?高中可能,为何明春不参加?”
闻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太?过年少,总要沉淀几?年。”
“你如何知?”
闻雷继续胡扯:“排云书院学子传出来的消息,岂能有?假?你们要前往安州,届时可以打?听?,他如今回乡刨土种地了!”
说起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煞有?介事。
随从?真信他所?言,惋惜一句。
闻雷捉弄人后得意地转过身偷笑,见到俞慎思无奈的表情,给他夹一筷子菜,“俞弟,吃。”
俞慎思小声问:“吃饱了有?力气?刨土?”
闻雷乐呵道:“吃饱了有?力气?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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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俞慎思依着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卯时未至便醒来。洗漱后,拿起书到门外廊下吹晨风看书。
刚跨出门,见到隔壁房中退出来一人,身形魁梧,武人装扮。关上?房门时,腰间的短刀从?衣衫下露出来一截。
俞慎思看着面熟,略一沉思记起来,是大盛靖卫专用的流云刀。与靖卫标配的佩刀斩云刀不同,此短刀一般为巡使以上?身份配戴,用于?近身搏杀。
靖卫司是直接听?命皇帝的军事机构,靖卫不仅担任侍卫职责,同时担任巡查、缉捕、审讯、搜集情报等职责。
靖卫瞄他一眼,目光比腰间刀还锋利冰冷,俞慎思心紧了下。靖卫转身行色匆匆朝驿站外去。
俞慎思稍稍松口气?,犹豫几?息,走向旁边廊下石凳。
片刻,隔壁房门再次打?开,盛久走出来。身姿笔直,步态沉稳平缓。转头朝旁边瞧,见到俞慎思点头问好。
俞慎思笑着回一礼。
盛久犹豫一瞬,迈步走过去,在俞慎思对面坐下。
“俞公子看的什么书?”
“《妙悟文集》。”
盛久显然没听?过,俞慎思也不打?算解释。
“在下可否一览?”
里?面都?是平素收集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能登学报,并且他觉得写得依然绝佳的文章。这并无什么不能予人看的东西,他递过去。
盛久看了眼封面,从?头翻看,第一页是“目录”,详细写着每篇文章名称、作者、页数。他看完目录后,便依着页数翻到了对应的文章。
俞慎思朝书页上?看了眼,是“丘山狂客”那篇关于?海外邦交和贸易的落选文章。
前面还有?一篇与此相关的文章,对方没有?翻,直接跳到此篇。
他抬眼打?量盛久,面上?无什么表情,目光中却有?一丝惊喜。
丘山狂客其中一篇文登报后,对此人的讨论颇多,书院的学子、讲师和山长?均没有?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盛久其他文章不看,只看这一篇,不是对其慕名,就?是知晓此人。
他猜测丘山狂客多半是位年轻的官员,甚至是朝中官员,盛久又是京中人,认识也不无可能。
待盛久将文章看完,他询问:“盛公子喜欢丘山狂客的文章?”
盛久应了声,“读过其一篇与此相关的文章,甚是钦佩,此篇不输学报上?一篇。”
“是,其文充斥蓬勃之力,每每读来,荡气?回肠。”
盛久没作其他点评,将书还给俞慎思,意外见到俞慎思胸前的挂坠。
朱红色,红枣大小,形状奇怪,材质非金银珠宝象牙之类。
俞慎思注意到对方目光,低头瞧见小棺材从?衣领里?滑出来,忙将其塞回去。
盛久装作未见,笑着说起朱薯之事,询问:“俞公子可曾听?闻此物是何人从?海外带回?”
“未有?听?闻。”
盛久见他不愿意透露,又道:“此人不远万里?将此物带回,将其养活,必然费尽千辛万苦。此物造福我大盛百姓,有?此功劳官府必然要褒奖重赏才是。”
俞慎思笑道:“许是此人品德高尚,不图名利。”打?开书翻到刚刚看的位置。
盛久识趣地不再打?搅,起身离开,朝前院去。
俞慎思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追着盛久背影。当人跨进前院,俞慎思目光收回书卷,将书翻回丘山狂客所?写的那篇,回忆起刚刚盛久看这篇文章时的神情。
面上?淡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中藏喜,读完不咸不淡一句评价。并不是一个见到自己倾慕之人文章时该有?的反应,好似不过读了普通一篇文章而已,没有?太?大情绪。
若非是认识丘山狂客,便是曾读过这篇文章。
丘山狂客十?之七八是朝中官员。
而盛久身边有?靖卫,随从?又文武兼备,昨日对他们一番斥骂,言辞神色亦不似普通护卫。
据他在书院这么多年的听?闻,以及俞慎言每次来信所?提,京中并没有?盛姓达官显贵。
盛是国号,以国号为姓,取大盛长?久之意。
这太?明显了。
安州乃至南原省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去安州,是去安州造船场?京中暗中派人去安州造船场,是出了什么事?
俞慎思紧张地手慢慢收紧。
“俞弟,”一声呼喊打?断他的思绪,闻雷和夏寸守走过来,“你真是一日都?不懈怠,又起得这般早。”
“天热,睡不着。”俞慎思合上?书,起身问,“闻兄、夏兄,你们不是想见朱薯什么样吗?我们今日就?回安州如何?”
“好呀!”闻雷激动地拊掌,“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种地,我可想亲眼瞧瞧什么样子。不怕你笑话,我昨夜都?梦见了,跟红萝卜一样。”
夏寸守亦言:“我也有?此想法。”
“那就?这么定了。”喊墨池和洗砚收拾东西。
第92章
正晌午,日头?毒辣辣地烤晒,院子里的树木都蔫蔫地耷拉着。
安州造船场内难得片刻安静。
一间大堂内,高晖半躺椅子里,昂着头?靠在椅背上?,双脚叠放跷在书案上?,双臂无力地半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