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进?殿就?听到?都察院的?官员谏言要对高明进?处以腰斩之行。俞慎思听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脑海里闪现去年观刑的?画面?,胃里顿时开始翻涌,眉头也稍稍跟着蹙了下。
这时太子出言反驳,本朝有定制,除十恶不赦之罪外,三品以上官员不斩首,更毋要论腰斩。
都察院御史则争论高明进?杀妻亦可视作十恶之内,不能姑息。
皇帝问其他官员,多数支持都察院的?官员,看得出他们?对高明进?的?仇恨憎恶,死都不能解恨,必须酷刑才能。
皇帝问了一圈后问到?俞慎思,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全都好奇俞慎思对这个残忍毒害自己?生母的?生父是怎样的?态度。
俞慎思再次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该过来。
他知?道众人都是什么心思,表面?上听着是依照律例对高明进?处以酷刑,实际谁的?心里都掺杂私恨,这恨还是因为新策。而新策是皇帝全力支持推行,他们?不能怪罪君父,便转嫁仇恨在?高明进?身上。皇帝心中自然也明白此?。
作为他自己?来说,高明进?虽然该死,死十次都不足以赎罪。然在?外人看来高明进?终究是他的?生父,在?这个“父权”“孝道”当?道的?时代,即便高明进?有再大的?罪,这种处以酷刑的?话也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否则即便他的?做法是对的?,这辈子也要背负滚滚骂名。
高晖大义?灭亲已经被文?官诟病,遭一些文?人斥骂,文?章已流传出去。
高晖是为了避祸,不得不那么做,他无须如此?。
而且他受过的?教?育和?思想决定他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他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臣附议太子殿下。我大盛自太-祖皇帝至今,历经四朝,尚未有对臣下用腰斩之刑的?先?例。先?帝曾言仁君无对臣下用酷刑者,谏君以暴,陷君不仁。”
俞慎思搬出先?帝的?话,又搬出仁君,都察院等支持酷刑的?官员也不便再争辩,心中却不甚满意,觉得没有将高明进?活剐已经仁慈,如今腰斩都不能,太便宜了高明进?。
数日后,结案定罪文?书经过几次更改,皇帝才朱批下发。
俞慎思请旨去送高明进?最后一程,皇帝犹豫几息,最终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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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伏,外面?燥热,太阳底下走几步就?渗出汗来。
俞慎思来到?诏狱,在?门前遇到?高晖。靖卫司清早就?接到?旨意,高晖也早知?晓今日是高明进?死期。见到?跟随在?后面?的?内侍手?中拎着的?东西,心中还是说不上来的?难受。
明明是他亲手?将高明进?抓捕,明明他一心想要为母亲报仇,明明自己?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日,可如今知?道高明进?真的?要伏法受诛,他心中竟然像有针扎微微刺痛。
也许,他和?兄长一样,再恨他,他曾经也是他们?的?父亲,也曾真心地疼爱过他们
?几年,还是对他存着一丝父子情。
“小思,你……”他不知?今日过来的?会是三弟。
俞慎思明白他之意,道:“是我请旨前来,不必担心我。”然后目光请求地望向旁边的?耿越。
耿越明白他的?意思,拍着高晖道:“曾校事那边还有事要办,随我一同过去。”将高晖带走。
待高晖走远,俞慎思才踏进?诏狱,里面?森然阴冷,空气中充斥着血腥气,让人呼吸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在?靖卫的?带领下来到?高明进?的?牢房前。
有一年多未见,如今的?高明进?面?色暗沉发灰,形容枯槁,眼中无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死气沉沉。
他盘腿坐在?矮桌边,右腕搭在?膝盖上,还缠着布带已经脏污,沾染血迹。整个人带着病态,很明显身体已经垮了,却努力提着最后的?精神撑着身体坐姿不颓。
靖卫打开牢门,高明进?缓缓抬头望着他,深陷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眼,面?上露出一抹牵强苦涩的?笑意。
“未想到?最后来送老夫的?会是你。”
“如今也只有我还愿意来送你。”俞慎思笑了下走进?牢中,瞥了眼有些脏污的?地面?,一名靖卫取来一个干净的?矮凳。他在?高明进?对面?坐下。内侍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一样从里面?取出酒菜。
“这些都是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俞慎思布好菜,提起酒壶给高明进?斟满酒。
高明进?盯着面?前几道精致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酒色微微泛黄,他沉哑地道:“替老夫叩谢陛下恩典。”
“嗯。”俞慎思瞥了眼高明进?右手?的?伤,问,“还能举筷吗?”也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俞慎思面?对高明进?反而有了一些耐心。
高明进?握了下右手?腕,稍稍活动,尚算灵活。
俞慎思冷嘲道:“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克你,可实际是你克我。”才让高旸年仅三岁就?惨死在?破败的?老屋内,临死前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而他如今却好酒好菜上路。
“此?伤与你无关。”
“自然与我无关。”俞慎思理所当?然地道,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岂会影响远在?两千多里外的?他。算命先?生的?话若真,现在?活着的?是高旸,而不是他高明进?。
高明进?望着自己?手?腕的?伤发呆,似乎意识被拉回?了很多年前。俞慎思便借此?随口道了句:“听闻是天黑走路不小心摔的??”
高明进?长长叹了声,问:“你信?”
“不信!”俞慎思道,听俞纶夫妇和?俞慎微他们?说,当?年伤得很重,骨头都断了,右手?几乎要废了,如今时隔二十多年还会旧疾复发。就?是一个古稀老人摔着也不会这么严重,何?况当?年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哪里这么娇气?
只是他一直说是从马车上踏空摔石阶上所致,连下人也都这般说辞,所以大家都默认了这个结果。
高明进?好似有些欣慰似的?,点头道:“的?确不是摔的?,是被人打断。”
俞慎思诧异盯着他的?手?腕,顺着话题问:“何?人所为?”
“刘鳐。”高明进?的?声音透着寒气。
俞慎思脑海中迅速搜寻这个名字,朝野上下他目前没听过这个人。此?人能做下此?事,还让他一直不敢言,应该有些身份,而且至少也年近半百了。
“他死了?”他大胆猜测,高明进?后来攀附郭家又身处高位,不可能不报这个仇。
高明进?将松散的?布带解开,开始重新缠绕,因为身体虚弱,手?上也没有多少力道,动作有些艰难。他缠了一圈后回?道:“十年前已经死了。”语气很平静,但手?上的?动作明显略带颤抖,眼中也藏着恨意。
人已经死了多年,竟然还没有放下,“你杀的??”
“是按大盛律处死。”他轻咳了声,手?上更加没有力气,俞慎思看他慢慢一点点费力缠着无动于衷,旁边的?内侍公公却看着着急,好几次想要开口上前帮他缠。靖卫更是觉得费劲,想三两下给它捆上。
俞慎思此?时想到?十年前刘庆辅案,试探地问:“刘庆辅的?什么人?”
高明进?未答,俞慎思却得到?了答案,明白他当?年为何?坚持说自己?的?手?是摔伤。当?年刘庆辅已经身在?内阁,他一个举子有何?本事和?权势在?握的?刘阁老斗,不过是以卵击石,只能隐忍。
十年前他献计除掉刘庆辅,一方面?是为了皇帝和?朝廷,另一方面?应该也是为了报私仇。
高明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手?腕缠好,望着面?前桌上的?酒菜,犹豫着拾起旁边的?筷子,握在?手?里虽不灵活,夹东西却没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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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哥还好吗?”高明进?忽然转开话题,表现得很关心。
“嗯!”俞慎思点了下头,然后给他透露,“大哥说高三老爷得知?你和?高家的?事情大病一场,至今还卧病在?床。这次大哥回?京,他本要一同进?京来,被洪夫人劝住。”
“不来是对的?。”高明进?如话家常道,“陛下念及他们?身在?边疆多年,与高家断了联系,这次晰儿又立了功,没有追究。他若是回?京,反而会连累他,连累晰儿。”
“是。”俞慎思点头,又道,“不过他的?病情不容乐观。索州护城之战,高昉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高三老爷受到?刺激,病情加重。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高明进?闭上眼幽幽叹了声,眼角晶莹,夹了一筷头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俞慎思愣愣看着他,然后对跟着自己?过来的?内侍和?外面?的?靖卫道:“这里阴湿沉闷,请几位公公和?力士先?到?外面?歇息,本官和?高大人要说的?话有点多,要耽误些时辰。”
众人知?道俞慎思是想与高明进?说些私话,相视一眼,想到?对方毕竟是父子,临终总有一些话要说,也能体谅。领首的?公公道:“这里辛苦俞大人了。”带着下面?的?内侍出去。靖卫们?也不怕这时候高明进?还能够出什么事,也便跟着出去。
牢房中只剩下二人,高明进?问:“你想问你母亲的?事?”
“我不该问吗?”俞慎思忽然冷声控诉,“我母亲那般温柔善良的?人,嫁给你十余载,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高家上下让你安安心心在?外读书,我母亲未对不起你半分,未对不起你们?高家半分!
而你却狠得下心一碗一碗毒药喂进?她的?口中,活活折磨她两个月,看着她生命一点点在?你手?里消逝。她是你的?发妻,是你当?年托媒人数次登门求娶的?人,是你发誓要执手?白头的?人!”
高明进?眼中泪光闪动,又吃了口菜,粗嚼两口端起面?前酒盏一口和?着菜全都咽下,轻咳两声后,声音哽咽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被生生折磨了两个月,被这份愧疚折磨近二十年。”
俞慎思讥嘲:“到?这个时候,高大人口中还没有一句实话!”
“到?此?时,老夫何?须再与你虚言?”
“那为什么近二十年里你不以死谢罪?”
俞慎思戳破他的?虚伪,“你若真愧疚,当?年为何?让高明通半道将我们?姐弟三人抛弃,为何?在?高家村的?时候,对我们?姐弟三人屡次加害?为何?没有善待留在?身边的?二哥?为何?这么多年对我们?四人三番四次迫害打压?”
“老夫从没有想过要害你们?姐弟四个!”高明进?疾声反驳。
“你还狡辩!真是可笑!”
俞慎思觉得和?高明进?之间已经无法沟通。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他高明进?将死还要谎话连篇。
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恨,再对高明进?斥骂:“高家村的?寒冬,对我们?姐弟缺衣断粮,想将我们?活活饿死冻死。后来欲让我们?染上痘瘟病发而死。还有大哥院试,要陷害他舞弊。后来你逼迫大哥去史馆,你派人欲让我坠马而死,你让高昉对我加害,这十九年桩桩件件,数不胜数,你千方百计想要我们?姐弟的?命!虎狼之恶,蝮虿之毒,都不及你万一!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我心头恨,赎你犯下的?罪!”
骂到?后面?他情绪激动,愤怒的?声音拔高,疾言厉色。
高明进?也跟着情绪波动,猛咳几声,手?中筷子抖落,撑着桌子急忙辩解:“那些不是老夫之意。老夫如果真想要你们?姐弟的?命,你认为你们?姐弟还能活着长大吗?”
“没你授意,谁敢这么做!你没杀死我们?姐弟,我们?姐弟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吗?”
俞慎思情绪越来越不受控,高声怒骂:“你当?年骗我大姐大哥,让他们?将毒-药一碗一碗喂进?我母亲的?口中。你让两个孩子亲手?毒杀自己?的?母亲!你可有想过他们?知?道真相后的?自责,可有想过他们?内心受的?折磨和?痛苦?你可有一丝人性,可有丁点儿良心?你畜生不如!
我多希望这
不是一壶能立即取人性命的?毒酒,而是一壶慢性毒-药,也亲眼看着你五脏六腑被腐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活折磨数月,肠穿肚烂而亡!”
俞慎思骂着骂着,眼中湿润,想到?被毒害的?俞兰,想到?他们?姐弟这些年的?艰辛,最后溢出泪来。
也许是腹中的?毒已经在?起作用,高明进?紧紧皱着眉头,流露出痛苦。不知?是愧疚悔恨,还是因为毒发的?疼痛,眼角亦流出泪来。
“老夫对不起你们?母子。”
他继续辩解:“老夫当?年做错了,老夫悔之晚矣,却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继续错下去。但老夫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们?的?命,老夫只是不知?要怎么面?对你们?。老夫愧对你们?的?母亲,愧对你们?,所以老夫害怕,害怕你们?知?道真相,害怕你们?仇恨,害怕你们?报复……”
“所以你想尽办法打压我们?,怕我们?有出头之日,想把我们?姐弟按死在?泥里,想我们?永远不知?真相在?临水县默默无闻地苟活!你想毁了我们?姐弟!”俞慎思怒拍桌案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骂,“你恶毒至极!”
高明进?情绪跟着激动又咳了一阵,口中有血星溅在?袖子上。他没有反驳,默认了,泪跟着汹涌而出!
“老夫对不起你们?!”
“你今日的?悔恨毫无用处!只让我觉得恶心!”
俞慎思稍稍稳了稳情绪,端起旁边鸩酒给高明进?酒杯倒满,愤恨地道:“你不想杀我们?,可你还是杀了高旸,这杯酒你该向他赔罪!”
高明进?闻言惊愕地缓缓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和?亡妻几乎一样的?眉眼。旸儿从小眉眼就?像亡妻。但从面?前这双眼中,他确定对方没有说谎。
片刻后,他回?过神,相信俞慎思所言。三岁看大,旸儿从小就?不是机灵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大是这般性子,怎么可能读书科举拿下大三-元,怎么可能懂那些稀奇古怪实验。
他早该怀疑。
“你是谁?”
“你为什么不问高旸怎么被你害死!”俞慎思刚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点燃,“他死的?时候还没到?四岁,饥寒交迫,病死在?高家村老屋,病死在?大雪天。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亲生父亲手?中。从生到?死,你都没有疼过他。高明进?,你欠我们?姐弟是两条命!”
俞慎思的?眼泪也不受控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抬手?抹去,斜睨高明进?。
高明进?眼中瞬间没了光亮,泪水纵横,张口又是两声咳嗽,掌心一片血。
“旸儿……”
他颤抖着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饮尽,丢下酒杯,拎起酒壶昂首猛灌,呛得咳了一阵,酒壶摔落在?地。他掩口咳着,每一口都含着血,半个身子撑在?桌面?,泪水滚滚。
“旸儿……为父一直以为你活着……”
“别?再假仁假义?。”俞慎思看不惯他伪装深情慈父的?嘴脸,但凡他真有慈父之心,高旸都不会死。
“高明进?——你为臣不忠,为官不廉,为夫不义?,为父不慈。早该到?九泉之下给被你害死的?人赔罪!你能活到?今日,是上天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