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高明进?双手?死死抓着桌沿来减轻体内毒酒腐蚀脏腑之痛,“思儿。”高明进?忍着身体的?剧痛,一字一顿道,“所有的?罪孽都是老夫造成,与旁人无关。老夫最后求你一件事。”
“让我照拂郭夫人母子?”俞慎思猜他会提这事,先?打消他的?念头,“陛下只是将他们?罚没为奴,没有将他们?赐死,没有流放,已是看在?高昀惨死的?份上法外开恩。”
高明进?头上冒出密密细汗,艰难地忏悔:“老夫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旸儿和?昀儿,老夫现在?就?去向他们?赔罪,老夫不想再连累他们?母子。”
俞慎思冰冷地道:“他们?今日的?下场,本就?是对你的?一种惩罚,是你罪有应得。我不是高旸,他们?母子与我毫无干系。”
“思儿……俞大人……”高明进?紧张地唤道,腹中气血泛涌,猛咳一声,大吐一口污血,身子也撑不住歪倒在?地。毒发之痛让他浑身颤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面?上青筋凸起。
俞慎思看他这样子,气数已尽,不想听他虚伪的?言辞,犹豫了几息转身朝外走。
“俞大人。”高明进?再次唤道,“那本官员贪污册子……”
俞慎思闻言停下步子。关于那本官员贪污的?册子,从来没有人见过。高明进?认罪血书写得详细真挚,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让人认为所谓的?册子是旁人的?臆想猜测,根本不存在?。如今案子到?最后,竟然真有那个册子。
“在?何?处?”他转身问。
高明进?犹豫了下,断断续续地请求:“俞大人,老夫不知?你是谁,和?俞家什么关系,但求你看在?他们?是旸儿血亲手?足的?份上,照拂一二,让他们?活下去。”
“册子在?哪?”俞慎思瞧他真的?撑不住了,蹲在?他身前急切追问。
高明进?颤抖的?手?抓着俞慎思的?官袍,因为右腕有伤,手?掌没什么力量,却能感受到?他已经拼尽全力。
“老夫别?的?不求,只求你让他们?兄妹活下去。活着就?够了。别?让他们?同旸儿和?昀儿一样。”
俞慎思没有松口,只是再次追问册子下落。
高明进?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了,乌血从嘴角溢出,疼痛让他身体不受控地蜷缩,想爬起来身子却使不上丝毫力,无力的?伤手?还死死抓着俞慎思,似乎怕他起身走了。
僵持了几息,见俞慎思依旧没有松口,高明进?眼中的?哀求化作了绝望。他此?刻虽然浑身痛不欲生,但脑海却清醒,他清楚自己?随时断气,已经没有和?俞慎思谈条件的?资格。他微微闭上眼,泪再次从干枯的?脸颊滚过。
“俞宅东跨院东北角山石下。”他屈服认输,磕磕绊绊道。
俞慎思震惊,靖卫一直没审出来的?绝密东西,竟然藏在?自家宅院。他抓着高明进?怒声斥问:“你什么时候将东西藏在?俞宅?”
高明进?没有答他,而是不带奢望地望着他,虚弱地道:“让他们?兄妹活着,他们?会念着你的?恩情……京城险恶,朝
堂水深……你们?兄弟姐妹都好好活着……”
后面?说的?什么俞慎思已经听不清,只见高明进?眼神涣散,慢慢变得空洞,意识模糊,抓着他手?臂的?干瘦手?掌垂落,右腕不偏不倚砸在?刚刚吐出的?那口污血之上,身体却还在?微微抽搐。
少顷,人没了动静。
俞慎思唤了两声,轻轻推了推,均没有反应,鼻尖已经没有气息。
高明进?殁了。
俞慎思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释怀了,视线一瞬间模糊,泪水夺眶而出。
他重新坐回?桌边,静静地看着高明进?尸身。曾经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谈吐风雅的?儒者,如今一身脏污的?囚衣,骨瘦如柴,面?色青灰,眼窝和?面?颊凹陷,发髻蓬乱,如街边饿死的?乞丐。
他长长吐了口气,积压心中十九年的?浊气似乎都吐了出来。最后上前抬手?帮高明进?合上双眼。
他起身准备去叫人,却意外地见到?对面?墙上阴影里隐隐约约有字,他愣了下神,走过去细看,上面?写的?是一首诗。
诏狱长夜忆生年,积恶如丘罪如渊。若得重来做松柏,不向权势低眉眼。
是高明进?亲笔。
他回?头看向地上的?高明进?,他这一生才华满腹,才干无双,然没用在?正途,最终作恶多端,自食恶果。若是没有当?年的?断手?之恨,若是庆西案他能抽身,是不是不会生攀附权贵之心?是不是俞兰和?高旸都会好好活着?是不是他们?姐弟不会吃这近二十年的?苦头。
可是,人生无重来。
他回?身走到?桌边取过笔墨,在?诗的?左侧附了一首:昔日读书志犹坚,权柄在?握弃圣贤。愿君来世做松柏,赢得忠义?两俱全。
第196章
俞慎思走出牢房,看着长长幽暗的甬道?,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的油灯在吹进来?的风中晃动,他刚抬步,身边的一盏油灯被吹灭。
他愣了下,回头朝牢中又看了一眼,转身一步步踏出诏狱。内侍和靖卫进去查看验尸。
他站在门前?抬头望了望刺目的阳光,想着高明进这一生,想着他们姐弟这十九年,其实最后他们都输了。高明进输掉生命,输掉整个高家?,他们姐弟输掉了父母和十九年。十九年那是半生。
他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高明进如他的诗最后两句一般,做个松柏一样的人,没有攀附权贵,和俞兰举案齐眉,高旸还活着,他们姐弟四个有父母疼爱,无忧无虑平平顺顺地长大,结婚生子。
“俞大人,高明进可有说?什么?”领首的内侍问,显然问的不?是他们私事,而是要禀奏给皇帝的话。
高明进说?贪污的册子藏在俞宅,他记得东跨院东北角游廊与山墙夹角的确有一处框景山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东西藏在那里。是当年俞家?修宅之时,还是他安插在俞宅的人,整个俞宅竟然无一人察觉此事。
他猜测那册子可能放在了他心?腹的手中,却不?想他提前?藏在俞宅,的确是没人会?想到。
如今郭坚和高家?的案子牵扯出来?犯事定罪的官员大大小小二百有余,后续还有多少受牵连的官员尚不?知数。如果那本册子取出来?里面不?知还涉及多少,真?去细查,这朝堂地方,有几个是干净的?都问罪?
当年在江原,高明进能够让那些地方官乖乖听话推行新策,就是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便可见一斑,没几个干净。
都问罪了,朝廷地方的事谁来?做?皇帝不?会?这么干。相比任用能力不?够的官员,皇帝更会?任用不?干净但有能力有才干的臣子,反而容易掌控。他是皇帝,即便再贤明,他还是封建帝王。
皇帝到最后没有追查册子的下落,是真?的认为不?存在,还是认为如今郭高的案子足够震慑朝野上下,不?想追查?
他思量了下,还是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皇帝,让皇帝来?决定。
“他说?有一样东西要献给陛下,命人偷藏在俞宅。”
领首公公诧异,旁边的靖卫闻言目光也略显一样,这时曾校事过来?,俞慎思便请曾校事派几个靖卫随自?己?去俞宅取东西。
俞慎思没说?何物,曾校事也猜到高明进临终所言非寻常之物,叫来?一位姓丁的巡使带人与他同往。领首公公也让身边两个内侍跟着过去,以?便好进宫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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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宅的人见到靖卫司的人过来?,心?都提了起来?,俞慎思怕下人去惊动俞纶夫妇,让他们担心?,对管事吩咐:“巡使大人只?是来?取东西,你叫几个人拿上锨锹过来?挖东西。”
管事应声?忙吩咐下人去拿东西。
东跨院一处布景的是一块细长的剑石,大半个人高,旁边是一块半截山石和一些碎石,处理起来?容易。移开山石,朝下挖了一尺深便见到了一个盒子。
将?盒子挖出来?,是一个涂满棕油的柚木方盒,一尺半见方,四周密封,不?见缝隙。
“里面是什么?”丁巡使疑问。
“高大人说?是那本贪污官员的册子。”
丁巡使的脸色微变,朝旁边的坑瞥了眼,低声?道?了句:“他倒是真?敢藏。”
“还是尽快献给陛下!”领首公公道?。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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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完俞慎思禀报后,目光盯着密封完好的盒子,从盒子表面能瞧得出被埋在地下有几年。他本以?为这个册子是传言,却不?想是真?的。
皇帝对着盒子看了许久,俞慎思猜想皇帝也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开来?看,这里面藏的都是他的臣子的罪行,自?己?是否能够直面这些,是否还能够如处置郭高那般决心?。
如果不?能,看了反而是心?头一根刺。
又过了片刻,皇帝语气有些疲倦地命人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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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人刚离宫,曾校事也进宫复旨,此时皇帝的御案上已不?见那个密封的柚木盒子,皇帝面色却还是沉着。看完手中的纸张,问:“高晖可有何反应?”
“只?是依着靖卫司的章程在处理高明进后事,并未有将?其尸身领回之意?。”
皇帝沉吟一声。顿了顿又道?:“高明进和郭坚贪污罪证消息皆来?源俞家?的妙悟书?肆,去查一下李帧此人。”
从当年信奉赈济案到如今这起案子,俞家?的消息一直比靖卫司快准。俞家?盯着高家?和郭家?多年,掌握的消息比靖卫司多,这个说?辞虽然能够说?得过去,但是对于朝廷来?说?,一个官员家?中的消息网比朝廷的快准,不?是好事。
曾校事稍稍迟疑,领旨去办。
皇帝看向桌上的纸,上面是牢中墙壁上高明进的那首悔悟诗。朝野上下,又何止他一个高明进攀附权贵。身为帝王他看得太清楚,这是吏治的痹症,也是人性如此。高明进所献吏治之策能直击要害,算是他同流合污二十年后的自?省书?。
吏治清明乃古往今来?所有帝王所期盼,做到的真?有吗?不?过是无这般巨贪,或者没有查出罢了。
皇帝心?中感慨一番,最后对着诗评判道:“松柏生高岗,不?依贵者门。松柏常青青,却荫贵者坟。松柏好啊!”若臣子皆如松柏,何愁国不?昌盛,民不?富足。
随后命人传吏部堂官和几位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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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再次回到俞宅,进门就瞧见了俞慎言。他脸上没有喜乐亦没有悲伤,很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感。
如高明进自?己?说?,俞慎言是他的长子,他真?心?疼过俞慎言十年,那六年俞慎言独自?一人在京,他们也时常碰面,相处六年。俞慎言对高明进的情感与俞慎微不?同,更与他这个“外人”不?同。他即便再恨,即便恨不?得想亲手杀了高明进,但在这沉重的仇恨之下,他还是做不?到对高明进只?有仇恨没有情义。
如果真?的做到无情无义,他就不?是俞慎言了。
也许这么多年他也曾在某个时候,回想起幼时,想起高明进曾真?心?疼爱过他的桩桩件
件小事,想起高明进也曾经是一个慈父。只?是这样的每个瞬间都如淬了毒的刀子一遍遍割着心?,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更加恨。
高晖应该也和他一样,所以?今日看到陛下赐下的鸩酒,他还是做不?到坦然面对。
几个孩子中,高明进最疼最喜欢的就是高晖,宠爱比其他几个孩子多一点。他也是与高明进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所以?他无法将?高明进只?看成是杀母仇人。以?高晖的狠,如果高明进只?是他的杀母仇人而不?是他的父亲,没有疼爱过他那些年,他对高明进下手绝对比对以?往任何一个仇人都狠辣。
“他可有和你说?什么?”俞慎言问,转身步入一旁回廊。
俞慎思跟过去,道?:“说?了许多,不?过是悔恨之词罢了,想博得我?的同情帮他照拂郭夫人母子三人。”他未有将?高明进那些虚伪之词说?给俞慎言听。人死?了,就让他如灯灭,无须再为这个人徒增烦恼。
俞慎言没有出声?,步子缓慢地朝前?走,即便面上平静,内心?也不?可能真?的平静。
走到回廊尽头,俞慎言问:“你答应了?”
俞慎思微微摇头。
俞慎言再次沉默,转头看向廊外西边的天际,此时日头西落,七彩霞云一点点从西山向东边天空蔓延,片刻就蔓到头顶几片薄云之上。
他幽幽地道?:“晚霞烧红云,千里覆血色。”
俞慎思看了眼俞慎言,高明进终是会?成为他们姐弟心?中的一根刺。他亦望着晚霞道?:“莫恋西天景,君是赶路人。”
俞慎言顿了片刻,回头望着幼弟,笑道?:“是啊,你我?皆是赶路人。”
这时小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亦学着两位叔叔模样望着晚景,他只?当两位叔叔只?是赏景,说?道?:“霞为金乌血,美则美矣,终不?敌金乌耀眼。”
俞慎言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散学了?”
“今日散学早,侄儿功课都做完了!娘让侄儿来?请两位叔叔过去,娘有事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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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中,不?仅俞慎微夫妇在,俞纶夫妇和赵宁儿也在,高晖和沈山月也到门前?。高晖表面看上去和俞慎言一样,无喜无悲,显得很平静。
一家?人齐聚,相互看着彼此,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都在想着今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