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说是商讨,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历来?主考官出题,副主考和同考官皆捧场,毕竟最终考题决定权还是在主考官的手中,他们不同意也枉然,谁都不会自讨没趣找主考官不痛快。要知道主考官都是京官外派,不是六部九卿的官员就是翰林院、国?子监和六科的官员,京中关系复杂,得罪他们对自己有害无益。
况且他们面前的这位主考官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们巴结都来?不及,哪里会挑刺。
众人象征性地看?完考卷,皆无异议,并将俞慎言所出的首场考卷称赞一番。
俞慎思心?中清楚这些官员的想法?,也正是因为?此,他才?更不能松懈,务必各方面都考虑周全,才?对得起朝廷和陛下的信任,也对得起东原省的芸芸考生和自己的良心?。
俞慎言将考卷交给内监试官查看?,做备份留存,主副考官和同考官以及内监试官签名按手印,表示确认考题。最后将其中一份交给负责的官差送去内帘刻字房。刻板后交付印刷房印刷,在八月初九考生入场当天送到外帘官手中。
第一场秋闱期间,内帘官手中无考卷批阅,主要的任务则是安排内帘的章程和讨论?第二场、第三场的考卷。第二、三场则是众位考官共同出题择优而选。
在第一场考生的考卷经?过?受卷、弥封、誊录、对读等流程最后分发到各内帘同考官的手中,众人也便忙碌起来?。
俞慎言的案头不断有同考官的荐卷送来?,他此时脑海中想着那个送关节字眼的考生,在阅卷时会特别留意首篇末尾的地方,看?看?是否有“休哉”字眼。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亦没出现,直到第四天清早,差役将同考官伍大人的荐卷送来?,他取过?最上面一卷展开,第一眼便瞧见了首篇末尾的“休哉”二字,心?为?之一紧。
果?真如此胆大妄为?。伍大人亦受其贿赂?
俞慎言来?不及细想这些,先读考卷。这几?日荐卷文章水平如何,他心?中已经?有个大概,这份考卷是不是被故意选出来?文章上可见分晓。
他刚看?了文章前两?句便被惊住,再继续向下阅览,更觉惊喜,忍不住一口气读完。文章纵横驰骋,旁征博引、涵古茹今,可谓句句精妙,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几?日来?荐卷众多,他阅览文章无数,此篇冠盖众文章。读其文章,便可窥得此考生是个腹有乾坤、心?有锦绣之人。
如此文章,如此才?华,平素也必有才?子之名,何须舞弊?
俞慎言带着疑惑继续阅览考卷,不仅首篇,其他几?题也答得无可挑剔,乃一等文章。伍大人给的批语亦是一等,尽是赞美之词,符合事实。这更让他不解,此考生文采过?人,不可能对自己不自信要走到舞弊的程度。
他没有下批语,将考卷递给王评事,请他先评判。
王评事不知他心?思,但看?文章时明显露出惊喜之色,赞不绝口:“果?真好文章!这些天阅览的众多文章,此考生绝对是佼佼者。”指着首篇文章的句子来?评价,欣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王评事的评断让俞慎言更加确定,绝非他个人喜恶,是考卷文章的确好。
看?着此考生考卷首篇末尾“休哉”二字,却觉得异常扎眼,俞慎言怀疑是不是一种?巧合,这样语气词在文章中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他将此篇文章留下再观察。
再两?日,第一场考卷全部阅览结束,再未有出现首篇末尾有“休哉”关节字眼的考卷。
第二场、第三场皆未出现,这由不得俞慎言不去怀疑,给自己送关节字眼的就是这位考生。
三场考卷全部阅览完毕,搜落卷结束,从中选拔出了二百二十人,俞慎言和王评事按照文章高低定下名次。那篇“休哉卷”和另一份编号“寒字第十六”的考卷力压众考卷,彼此不分伯仲,难分高下。俞慎言请诸位考官一同来?评定,众考官各有见解,亦是难分高低,再次将难题抛给他这个主考官。
俞慎言再次看?着两?份考卷的文章,恍然间明白了,此考生送关节字眼的目的,不是为?了贿赂他让自己登榜,而是为?了秋闱第一解元的名声。
解元与亚元,虽然只?有一个名次之差,却是独占鳌头与屈居他人之下之别,世人谈论?起来?,多称赞解元,亚元逊色太多,甚至成为?无名之人。
四千两?,或许后面还有几千两答谢,用巨额之财和舞弊风险,就为?了这个解元名头。此人文章锦绣、才学出众,但是将名声看?得太重。
俞慎言再次想起高明进,他的虚伪与贪婪又岂不是和贪图名利有关?此考生将来?入仕,是不是也会如此?
一个蠢笨之人为?恶,会害了自己和身边亲人,一个精明为?官之人行恶,会危害朝廷和天下百姓。朝廷要储备的亦是德才?兼备之人,德先于才?。
俞慎言此时心?中充满失望,再看?“休哉卷”,原本?熠熠耀眼的文章,此时黯淡失色。他拿着“休哉卷”犹豫着是否要将其黜落。若如此,他要向内监试官以及副考官和十几?位同考官解释此事,如今身在贡院内他提供不了证据,无法?服众。
这样的文章黜落着实可惜,他又抱着一丝丝的奢望,奢望这真的只?是巧合,一切都是自己多想。
“俞大人可有决断?”王评事见俞慎言拿着考卷犹豫许久,手都跟着微微颤抖,询问一声。
俞慎言又犹豫几?息,再次说服自己不能仅仅凭靠这两?个字和自己的推断就下定论?。若真是巧合呢?自己岂不是冤枉此考生,毁了他?也毁了自己。
若真是此考生,放榜后亦能查个清楚。
心?中有了决定,他将此份考卷放下,提笔在其上写下名次:第二名,“寒字第十六”编号的考卷放在首位,写下:第一名,然后令人填草榜。
内帘草榜只?有名次和对应的考卷编号。填完草榜,再根据编号去寻相?应的墨卷,拆墨卷弥封查看?考生信息,根据信息填正式榜单。
俞慎言展开“休哉卷”墨卷,字工工整整,笔锋略有锋芒,都道字如其人,虽不能一概而论?,倒是能够窥得一二。他亲手拆开糊名条,看?到映入眼帘的名字——焦耘。
考前考官们谈到此人,棠州才?子,能够写下此等文章的确凭靠真才?实学,没有弄虚作假,俞慎言心?中还是介意那关节字眼。
第二名身份揭晓,众考官和在场的官吏差役全都迫不及待地想知晓这个与亚元不分上下的解元落在何人头上。
其中一位年长的同考官按捺不住笑道:“东原省出了名的几?位才?子,这次全都榜上有名,如今就剩下棠州文凤清,陈某猜这解元就是文凤清。”
旁边有一位同考官附和,众人都催请俞慎言揭晓。
俞慎言也十分激动,这是他亲点的秋闱解元。也许先入为?主,他还颇希望这解元是文凤清,是《科举学报》上的那位文凤清。他紧了紧手掌,一点点拆开糊名条。不负众人所望,第一名乃棠州文凤清。
众人心?中石头落下,当即欢笑,谈论?起来?。
俞慎言此时方看?到这位文凤清身份信息,未及弱冠,年方十八,不是高中举子里最年少的,却是东原这些
才?子里最年轻的一位。俞慎言忍不住笑着感叹,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
九月初三,东原省秋闱放榜,榜墙前人声鼎沸,街道上四处都是叫喊唱名声。
一处茶楼,一个年轻人还没进门就挥手大喊:“解元——棠州文凤清!棠州才?子夺得解元!”
茶楼中的人全都震惊,只?是有的是惊喜,有的是惊骇。
茶楼二楼一间茶室内,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眉飞色舞,身侧的同伴纷纷向其道贺。
一位同伴大笑着道:“这次赌闱姓我买的全是你,文弟你帮愚兄赚了一笔,不不,不对,以后就是文老爷了。小民见过?文老爷。”同伴笑着作揖打躬。
文凤清笑着拍了下年轻人,“少打趣我。”然后问看?榜回来?的随从,“瞧见焦公子了吗?”
“瞧见了,第二名亚元。”
文凤清惊喜道:“太好了,解元和亚元都被我们棠州夺得,咱们也是给棠州长脸了。可惜焦兄病了今日不在,否则我真要与他好好喝一杯。”
-
文凤清回到齐州城中的文宅时,报喜的差役已经?离开,门前还围着不少前来?道喜的人,人人手里都是红包。文老爷笑得合不拢嘴,瞧见儿子,拉着儿子见去前来?恭贺的亲朋,让儿子给自己长脸,好好显耀一番。
待众人都散去后,文老爷乐呵呵地拍着儿子的背道:“之前还和为?父闹,现在知道解元名声好处了吧?你就是太年少,为?父给你说,清高没啥实用,解元是解元,举人是举人,走到哪里解元都高举人一头。别说将来?会试,就是殿试,陛下瞧你曾经?解元之名,殿试时候也会将你名次朝前面提一提,这是一辈子受用的好处。”
文凤清斜自己父亲一眼,“孩儿自然知晓解元之名的可贵,但是孩儿靠自己才?学考来?才?可贵,靠旁门左道得来?的,不是荣耀,是耻辱。”
“现在你觉得耻辱?”
文凤清闻言惊愕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立即变了脸,质问:“你真去贿赂主考官?”
文老爷也愣住,半晌后反问:“为?父给你的关节字眼你没用?”
“孩儿以为?你听劝作罢了,自然没用!”文凤清怒道,“爹,你怎么这么糊涂!孩儿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是要害孩儿吗?你是要毁了孩儿前途!”
文老爷此时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忽然又猛地站起来?安慰儿子:“无妨,无妨,主考官既然收了银子,想来?是默认此事。而且你没用关节字眼,他也没有帮咱们的忙,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为?父就当那几?千两?银子买个平安。”
即便如此,文凤清还是心?中膈应,他靠自己考来?的解元,干干净净,问心?无愧,现在却被父亲贿赂的这个行为?玷-污。
他冲父亲发火:“孩儿劝过?你多次,别行这种?事,你为?何还要去做!今科主考官是什么人你不是提前不知,你为?什么非要认为?他会受贿舞弊?爹,或许你在生意上见多了唯利是图之人,甚至见惯了贪官污吏。但是孩儿告诉你,这世上不是人人如此!”
文老爷此时心?中有愧,声音也没了底气,见儿子恼恨,继续劝道:“没事,你没用关节字眼,这事大概是就这么过?去了,俞大人也不会多此一举。就算俞大人真的要查,那也查不到咱们的头上,就是查到了,也没有确凿证据。别担心?,没事,为?父想办法?。”
文凤清满眼痛心?地看?着自己父亲,“爹,你迟早会毁了孩儿。”说完失望地转身离开。
-
另一边的俞慎言出了贡院就让柴头儿去查焦耘此人,当日便有了消息。
柴头儿禀道:“此人是棠州敖县人,少有才?名,十四岁便考中秀才?,还是棠州府小三元。此人家境富裕,但并非大富之家,绝不是能随随便便拿出四千两?银子的人。”
四千两?的确不是小数目,能够拿出这么多银票贿赂只?为?博得一个解元的名声,除非是富商巨贾,四千两?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否则完全不值得。
俞慎言正琢磨思量,柴头儿又道:“不过?今科的解元文凤清倒是出身富贾,父祖两?辈都是盐商,做海盐生意。还有今科其他的几?名才?子卑职也查了,其中海州胡彰祖出身海州商帮三大家之一胡氏,做的是海外生意。”
胡氏他是知晓,沈山月的母亲就出身海州胡氏一族。
“纸条和银票之事还没查出来?何人送来??”
“差役招供的人,卑职已经?命人绘了像,正在查。”
“除了焦耘,文、胡两?家也重点查一下。”
“是。”
第211章
放榜次日乃乡试鹿鸣宴,宴会已经准备妥当,内外?帘官和新科举子一部分?已到。
俞慎言一身官服官帽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前往,柴头儿过来向他禀报查到舞弊的最新消息。
“卑职根据画像找到当初收买杂役之人,乃文凤清家中管事?下人,卑职已命人前往抓人。”
文家是富商,的确能够轻易拿出几千两银子来行贿,但?是文凤清的文章中并没有关节字眼,甚至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文章艳压众考生,这是十几位考官一致认可的。
“文凤清与焦耘二人是何关系?”
“是府学?同窗,相交多年,关系亲近。”柴头儿略作猜想,“大人是怀疑文凤清帮焦耘舞弊?”
俞慎言略思忖摆手否定,“不会,无论成?败,这对他都没好处。文家是商人,无重利不会冒险。”这也是他没想明白之处,又问?,“焦耘那边查到什么?”
“手下的人还在查,暂时没有来报。”
俞慎言应了声,刚走到门槛处,手下的靖卫匆匆过来回禀。
“刚刚查到另一可疑的消息,文家和焦耘全都参与赌闱姓。”靖卫喘匀了气?息,详细说来,“文家在背后坐庄设下赌局,买文凤清是押一赔一,其他几位才子是押一赔双至十不等,其中不乏大额赌注。焦耘用两千两押了自己,这两千两有一大半都是临时借来。”
“这……焦耘敢赌这么大?”柴头儿震惊,“消息准确吗?”
“属下核实过,不会出错。”
文家坐庄看好文凤清,开如此大的赌局。焦耘看好自己,下如此大的赌本。两方都笃定自己就?是今科解元,赌自己定赢。而两方一方出得起钱一方考卷有舞弊之实,行贿之事?显然两人都参与。
俞慎言沉思俄顷,心中失望地叹了声,“柴头儿,劳你带靖卫兄弟将查到的所有知?情人全部捉拿。”
“是。”留下两名靖卫保护俞慎言,便带着?人离开。
俞慎言整理了下官袍出门。
-
鹿鸣宴还未开始,新科举人们相互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道贺,个个喜上眉梢,意气?风发?。
文凤清和焦耘并肩过来,两位玉树临风皎皎如月的年轻人,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相识的笑着?迎上去恭贺,其他人闻声得知?是今科的解元和亚元,也都抬步上前打招呼。
文凤清同举子们客套,面上的笑容再?不似昨日那般爽朗自然、大大方方,甚至露出一丝牵强尴尬,想要尽快地避开这些迎上来的同年。
一侧的焦耘亦面色不佳,明显身在病中尚未痊愈,眼中没有光彩,笑容亦勉强。举子们关心询问?其病情。
焦耘微微笑着?谢道:“无妨,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好多了,多谢诸位兄台关心。”朝众人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