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塘北鲤
那鸿图点头。
林枭在大门口找到蹲坐在地上的姜纨,她手上晃荡着一个印鉴。
青玉刻青鱼,华贵非常,鳞片的制式内有乾坤,鳞片越多代表花钱越多也越尊贵,是出入良月阁六大院落的重要信物。
姜纨怕是真的想自己闯上一闯。
林枭依靠在门框上。
姜纨指尖的青玉瞬间收了回去,她不满道:“用不着你来监视我。”
林枭抬头望天,观得云卷云舒,天气甚好,只是气氛有些肃杀,平头百姓隐隐察觉,急行在路上也不同人说话。
也是,官街出事,全城戒严。
等门口再也见不到行色匆匆的人后,林枭才开口:“听大人的就是。”
“听听听,听你个头!”姜纨猝然转头,怒目而视,她再也收不住脾气:“我不明白!过去大人都肯救失陷在青楼小馆里的娼。妓,也肯让他们编入暗部寻求一丝生机,可为何偏偏不救那人!”
“他何时这么狠心过!”
在她心里,救人之事俨然比车寿重要。
“不,”姜纨自言自语,“他一直都那么狠心!”
脾气蛮横,非死即伤,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赐死,一贯如此。
一旦他决定要谁死,谁又不能活,想法设法都会让其见阎王,故而被称为鬼修罗。
“可是……可是……”姜纨可是了半天,颓丧了一些,“是,我承认大人有时候确实很残忍,可是他奋不顾身救人时也是真的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我敬重他身先士卒,向死而生的勇气,也敬佩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武……”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救自己的夫人,难道就这么厌恶吗?”
姜纨蜷缩成一团,一副被打击得不轻的模样。
这时候已经无关男男女女那点爱恨情仇了,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恻隐之心,致使她满肚子忿忿。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那糟污之地的人,我知道那有多恶心,就像我生来就被母亲教导媚上,皮囊,发丝,乃至于体香都是她精心‘栽培’下得来。”
栽培二字她说得极重。
话中的自怜自艾让林枭不禁低头。
一向明媚娇蛮的姜纨像烈日下的格桑花,何曾有过这样的卑怯。
“你一定不懂生为污泥是何感受。”
受出身影响,可笑她幼年最大的志愿竟然是开个天底下最兴隆的青楼。
姜纨自嘲一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了。
今天心情已经非常糟糕了,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吐露出这种把柄给死对头,她都猜到以后怕是要被拿来笑话奚落了。
谁知林枭说:“我懂。”
她也曾在极乐窝险些沦落风尘,她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生在那种地方的人只会比她多出千百倍的煎熬。
姜纨调整刚才因回忆过去而乱掉的呼吸,听到身后这位高高在上的林统领这么说,驳斥:“你不要不懂装懂。”这不成心给她伤口撒盐吗?
林枭低头,眼底神色晦涩,又重复了一遍:“我懂。”
姜纨翻了个白眼,武安君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除了训练没吃过什么苦,懂个球。
“还记得扬州的糜乱之师吗?”林枭懒得跟她废话,直击主题。
本来环抱膝盖的姜纨顿时将头埋进膝窝。
当然记得,肃成王治下扬州,纸醉金迷,设有欢乐谷,令无数男女身陷囹圄,她……的这幅容貌恰巧就很得扬州贵人喜欢,害她被母亲送到了那里。
继徐州之后,肃成王兵败,军队士气也一如既往的烂。
军士无视徐州极乐窝的惨案,依旧在军营寻欢作乐,大人见那些人没有丝毫悔改之心,下令镇杀。
但此事还没完。
消息传回扬州城内,百姓官僚却有恃无恐,转头支持世家,又以自身的性命做要挟,以为大人会像其他反王一样礼贤下士,爱惜平民,就算一时占领了扬州,他们也能照样风流度日,买人卖人,延续徐扬二州的繁华,继续在欢乐谷享人间极乐。
可大人没有惯着这些人,他也不爱沽名钓誉,于是整整三日,虎枭军进进出出,都城内外血流成河。
平头百姓,高门大户,在那种时刻没有区别,全都成为了无头尸,乱葬岗的无名氏。
“为了让以后的人改过自新,换种营生,换种活法,高低贵贱,老幼妇孺尽皆一视同仁,大人要让他们怕,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再也不敢干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何时醒悟,又有多少人醒悟,他都不在乎,只要后来的人真的怕了不敢了就行。”
大人真正的不将人命当回事,所以才叫一些还不算昏聩的人明白,若是没有命在,再多金银珠宝也没命享,他们不想醒都不行了。
数万百姓丧命。
只是世人却将这人头一起添在牺牲的将士名册里,给大人扣上镇杀大军的罪名,虽说这也没错,可军士死伤的程度又夸大数倍,世人的唾骂就更多了。
那段时间,害得虎枭军征兵都不顺了。
不过好在真的有用,徐杨二州再没出现过人口买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惧牺牲。”林枭总结,“这就是大人。”
姜纨顿时明白林枭提起这事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是早就知道大人残暴不堪了嘛……
“哼,那都是对外人,可对名义上的妻子总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吧。”
林枭感觉姜纨还是不懂她什么意思。
示意她:“再说说龙牙坡一事。”
姜纨咬牙,合着给她上课呢。
不过虽气愤,她还是说道:“龙牙坡,让天下百姓噤若寒蝉的一战。”
如果说镇杀大军让将士心寒,那龙牙坡则让百姓胆寒。
可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龙牙坡本是车寿兵屯所在,将士且佃且守之地。
车寿被大人打得四处窜逃时,龙牙坡的将士很聪明地把兵屯掩藏了,所有人伪装成无害的农民,自称所在地是民屯,只负责农桑。
后来哪怕大人识破他们的诡计,那些人也仅是诈降,车寿还是被他们保护得好好的。
兵屯中的兵士只认车寿一个主人,断无弃暗投明的可能,因此诈降后拒绝了虎枭军的招揽。
后来更是在车寿的示意下设下埋伏,引诱在附近攻打另一座城池的虎枭军,伙同敌军以十打一,不计后果,虎枭军因此损失惨重,残兵激增。
大人惊怒,从此视车寿为眼中钉。
为了抓他,推城掠地,填埋敌军,致使十方伏尸。
兵屯中所有将士十日内全部杀尽。
可惜车寿狡猾,还有其他藏身之所,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抓获。
不知真相的世人也将这件事定义为十日杀降,以为十万无辜百姓成为亡魂,日日咒骂主将。
姜纨絮絮叨叨的说完,渐渐没了声。
“没忘就好。”
林枭淡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大人习惯以杀止恶,若遇宿敌,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你也知晓当时战事惨烈,那更要明白,车寿其人若放归自由将后患无穷,他能将咱们的将士坑到伤残数万,谁知道日后还有什么在等着众人。”
“你口中的夫人,世人看重的名声,和那诸多误解,如何有他的命重要,大人不会为了成亲没多久的夫人而冲动行事。”
林枭顿了一下,“至于……你担心她清白被毁这件事,你放心,大人会养她一辈子的。”
归根结底,这女子和车寿比没什么分量罢了。
想到这些,林枭渐渐没了说教的心思,她本该厌恶此事过后那女子该赖上大人一辈子,可不知怎的起了兔死狐悲的感受,生出莫名的同情,和一股不对头的烦躁。
“你不是早知道大人凉薄吗,怎会期许他对不甚喜欢的夫人容情。”林枭像是对姜纨说也像对她自己说,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姜纨埋着头不说话,应该是被说服了,林枭却眉头深锁。
直到又过了一会。
“你说的不对!”
姜纨突然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眶红红的。
愤怒又倔强地不肯跟着林枭的思路走,只因在良久的思索下,她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大人确实视人命为草芥,但也不全然都对无辜之人出手,那些人坏事做尽,却死不悔改,这叫活该,扬州也好,龙牙坡也罢,大人都给过机会,他才不是只知杀戮的畜生!”
“不择手段的去赢下每一场战事是真,可他才不是无惧牺牲之人,每每冲锋,他一马当先,宁可自己伤痕累累,也要降低伤亡的才是他,单枪匹马营救俘虏,带我出囚笼,送无辜百姓还乡的也是他……出具重刑铁律,救徐扬二州,纵使拆穿民屯骗局依旧愿意放过兵屯众人的,依旧是大人,他们身死是因为执迷不悟!”
大人他,根本没有那么坏!
否则她也不会一直喜欢这个人。
她眼里心里的大人,智勇双全,悍不畏死,力可劈山填海,润可泽被万物。
枭师收容许多老弱病残,暗部则给所有被强权压迫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女一条出路。
这些人一开始都是世俗定义下的废物,可大人依旧收留了他们。
这样的大人才没有那么不堪。
“当日你困在慈安城,那里邪僧妖道众多,大人杀敌疲惫,可在得知我和小队困在赤土城,被凉州牧当做诱饵,他依旧马不停蹄赶来。”
“再说宿敌,难道雍王不是吗,他比车寿还狡猾,也不见大人虐杀他治下的百姓!”
她差点就被林枭说服了。
林枭微怔。
她突然想到她和姜纨一开始好像都是因为大人的恻隐之心获救。
大人杀的人很多,救的人也不少,桩桩件件在脑中掠过。
而后她又想起一件连姜纨都不知道的事,比如天下归一后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带兵围了郢都,也是因为想给城中百姓一个活着的机会,所以才会另外筹谋吗?
毕竟兵变的伤亡不亚于起义造反。
脑中思绪纷纷,下一刻又有莫大的恐慌包裹住她。
林枭不禁想,难道她还没有姜纨了解大人吗?还是说她已然忘了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