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郁卿说不想?去,易听雪也理解,就让她在家装病,若有人问起,一切交给?薛郎解释。
到了元宵傍晚,易听雪准备出门,却有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家门口?,堵死了门口?宽巷。
侍卫笑道:“崔大将军差奴来接薛郎携夫人进宫。”
易听雪拱手道:“多谢大将军好意?,只?是夫人今日身体不适,怕没有眼福饱览宫灯了。”
侍卫笑意?不减:“正好车上有尚药局典御同行,可为夫人看诊。”
典御乃御医中最高品级,宫中唯设二人。今日来此的是一位老医师,望闻问切无一不精,看到郁卿只?说:“夫人身体康健,何曾有疾?”
郁卿终于明白到底是谁要请她。见装病露馅,只?说自己病刚好,无暇梳洗打扮,怕赴宴失了礼数。
侍卫颔首道:“不急,正好车上有梳妆侍婢,下来吧,伺候夫人!”
侍婢们?捧着香衣蕙带,金玉环钗,各色胭脂,来到郁卿身前。
郁卿心?头一跳。
谢临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何拒绝,一一堵死了所有出路,逼她赴宴。
天子有命,岂敢不从??
郁卿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梳妆。”
那些衣衫环钗太贵重耀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看着心?慌气短。就穿自己的衣服,梳最简单的发髻,插些步摇银钗,连眉毛都不画,出了门。
易听雪安慰:“今日满朝文武都在,陛下虽行事恣意?,却不是肆无忌惮。他?既然惜臣子贤才,就不会无缘无故当众羞辱臣妻。说不定陛下真?是想?宣你觐见,问清当年缘由。到时候你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误会,免得夜长梦多。”
这话说的确合情合理,郁卿这才放心?许多。
上元宫宴于建章门设下,殿上天星璀璨,月明如银盘,檐下彩灯如长河,灯绦随风摇曳,拂过众人鬓角衣间。
郁卿来时,就看见殿上竖着的玉屏风。她低声问身旁命妇:“陛下可是来了?”
命妇以为她惧怕天子,笑着安慰:“屏风一直在,但陛下都是宫宴过半才来,早早便会走。这殿中不见柳内侍,想?必陛下也不在此。你莫慌,陛下来时群侍簇拥恭迎,你不会瞧不见。”
郁卿这才放心?。这次她吃了教训,时时刻刻与易听雪挤在人群中,出恭也不落单。
薛郎薛夫人形影不离,众人见此纷纷上前打趣,敬酒道:“二位真是郎才女貌。状元郎是如何娶到夫人,还不快和我们?说说?”
郁卿脸皮薄,垂首笑红了脸:“各位莫要打趣了。”
易听雪却已百战不殆,拱手道:“是在下死缠烂打,才得夫人垂青。”
郁卿哪里舍得她这样讲,拉着她袖子道:“莫要胡说,明明是我先中意?薛郎,他?才华横溢,怎教我不倾慕?”
众人笑作一团,吁了好久。郁卿好像听见殿中传来一道瓷器碎响,但朝那边投去一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只?道是酒已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掉了杯子。
群臣尚围着二人打转搭话,自去年岁末,状元郎夫妇可谓是京中最惹人眼的新贵。薛郎救妻的故事甚至都被画成画、做成书、改成折子戏。不仅闻名京都,甚至有天下皆知的趋势。不出三?个月,或许边关都能传唱了。
一位伯府夫人也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二人实在般配,就差天赐贵子了!”
郁卿与薛郎对视一眼,都忍住笑意?。
“夫人说得是。”郁卿同她打趣,巧妙转开?话题,“若生了女儿,和夫人结成亲家可好?”
伯府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拉着郁卿的手道:“薛夫人闺女一定生得极好看,不知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哪个能得这好福气!”
又一声脆响,淹没在命妇们?的笑声里,她们?争相要和郁卿结亲家。好一派热闹间,忽见殿上疏梅影动,众人醉眼望去,瞬间清醒过来,如被一道大手掐住了喉咙。
天子早就坐在玉屏风后?。此刻他?拨开?梅枝,负手缓步走下金阶,眼上未缚绸带,衣上缂丝金龙栩栩如生,威仪赫然。
霎时,建章门下陷入死寂,落针可听。
幽幽夜风,灯穗摇晃。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群臣百官皆匍匐在地,三?呼万岁,恭迎天子。
郁卿只?抬头瞥了一眼,立刻跟着众人跪下,她抿着嘴唇,几乎将头低进地里去。
然而,天子并未命众人平身。
他?一步步走下金阶,走进席间。众人屏息跪伏,唯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震动她心?跳。
最后?,天子停在薛廷逸夫妇面前,似是要瞧瞧这对天作之合,究竟多恩爱。
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抬头看。
郁卿呵出一丝白汽,凝在殿中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稍稍扬起脖子,缓解僵硬的脊梁。
衣料摩擦声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进入她低垂的视线,带着松香烟墨气息,伸来她脸侧。她清晰看见,他?的指节线条修长凌厉,手腕筋骨劲瘦,虎口?上落了几道新血痕。
郁卿呼吸不由发颤,不知为何,他?的手却停在了她脸颊边,仅仅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再没往前半点。
耳畔肌肤上,传来指腹凉意?,丝丝缕缕,好似微颤。
或者,可能只?是她发丝微颤引起了错觉,而不是天子的手。
他?停了不知多久,忽然抚上她脸颊,轻得无人知晓,仿佛触碰一只?镜中花,一轮水中月。指尖最后?落在她眼尾,为这梦幻泡影而停留片刻,又划过鬓角,轻轻捋去她侧脸一丝碎发。
那发尖随她呼吸颤栗,消失在视线中。
他?的手忽然缓缓往上提,要引她抬头。
郁卿心?乱如麻,下意?识缩紧脖子往后?躲。
他?蓦的一用力,不由分说抬起她的脸。
视线交织,谢临渊双唇紧抿,定定看着她,黑眸如月映寒星,眼底失控的情绪几近癫狂,好似看见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私藏。
郁卿来不及分辨,惊慌失措望向脸色惨白的薛郎,露出央求神色。
他?手指浸满怒意?,立刻将她下巴掰向他?,将她落向旁人的目光拽回?他?身上,不许她再看薛廷逸一眼。
郁卿恼得脸颊烫红,挨不住满堂文武勋贵心?思各异的沉默。
今日过去,要她如何见人。
谢临渊垂着眼。
她眸中已含了泪光,依然倔强地僵着脖子,朱唇一张一合,似无声告饶:
别在这里,陛下,请别在这里……我害怕丢脸。
他?神情微微松弛下来。
刚要直起身,耳畔忽然又想?起她方才对众人所言,瞬间怒火颠倒腑脏。
他?本想?等宫宴结束,是她执意?要背叛他?!
既说过最重要的人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说谎,他?的事她都愿意?。今朝怎又轻易成了别人!
“请陛下息怒……”薛廷逸双唇颤抖。
天子威仪压得众人喘不过气,薛廷逸似是不敢相信陛下会做出如此轻薄举动,想?竭力抬起右臂,向前一步隔开?二人,将郁卿拉到身后?。
谢临渊先一步,将郁卿拦腰凭空提起。
裙摆拖曳,朱钗绫罗金玉叮当,夹杂着她低低的惊喘声碎散。
宫灯流转,谢临渊俯身上前,阴影覆盖她的发顶,看着她眸底错愕愤怒,恨不得打他?一巴掌的情绪,他?忽地嗤笑一声:“跪什?么。”
他?垂首来就她耳畔,讥讽笑音吹起她鬓角发丝,“夫人与朕旧时相好,哪曾行此大礼?”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第32章 你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郁卿只恨宫灯太亮, 照得她无所遁形,此?刻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她实在低估了谢临渊发疯的程度,有?话为何不能私下说。而且和她扯上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可?是臣子之妻, 难道他有?想被万人唾弃不成?!
他身上的压迫感太强,郁卿抿着嘴, 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 令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陛下或许认错人了。臣妇自幼在薛家?长大。十?八嫁与?薛郎, 之前未曾见过陛下,请陛下自重。”
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股激烈的恨意从面前人身上涌出,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呼吸间带着嘶哑杂音,发烫的目光盯着她发顶,好似要将她一刀刀凌迟。
郁卿攥紧了蕙带,渐渐缩起脖颈,连退两步, 被他的手摁了回来。
她毫不怀疑谢临渊想掐死她。
谢临渊的确恨不得掐死她, 她背叛他嫁作他人妇, 故意在宴上与?薛廷逸卿卿我我, 从前怎么不见她在人前打情骂俏?遇到?刘大夫都要立刻推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她害羞, 原来那个人只能是薛廷逸罢了!
事到?如今,还敢装不认识他,那天就该直接带她进宫。
“陛下!”薛廷逸叩首,按照郁卿与?她串通好的话,说道, “臣妻与?臣在一起多年,确没有?见过陛下。或许陛下的故人是臣妻亲姊妹,她自幼与?父母走失,还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听到?“臣妻”二字,几欲拔出龙纹剑,当场砍了薛廷逸的脑袋。
“陛下!”裴左丞上前跪伏相劝,“请陛下明察,世人千千万,认错亦是常事。”
他一起话,宫灯下群臣皆相应。谁都好奇薛夫人与?天子有?何瓜葛,却怕天子再令众人血溅金阶。
谢临渊冷眼环视,身上煞气愈来愈重。
此?时,忽然有?一道清隽嗓音从灯火阑珊处传来:
“陛下息怒,横竖薛夫人就在眼下,她若犯下重罪,还能逃之夭夭不成?不如将其交与?少卿,一审便知。”
薛廷逸闻言,猛地?侧目,恶狠狠盯向角落里的平恩侯。
大理寺少卿刚正不阿,一遍刑讯下来,郁卿焉能完好无损,定会遭不住酷刑,直接吐露实情。
平恩侯回以一个凝重的眼神。
他常伴天子身侧,熟悉他发怒的前兆。郁卿强行拉百官与?之对立,只会一步步将天子逼到?大开杀戒。
果然,谢临渊听完冷笑一声?,松开郁卿的腰,但依然拽着她手腕不放。
郁卿越想扭动手腕挣扎脱开,他反而箍得越紧。
郁卿怒道:“请陛下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拿出证据,说个清楚,陛下究竟在何时何处见过臣妇?臣妇当年又犯了什?么错!臣妇处事向来清白。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也?不可?污蔑!”
随着她一口一个“臣妇”,谢临渊脖颈间青筋凸起。他侧目盯着郁卿,漆黑的眼被长睫遮盖,宫灯都照不明朗。
曾经郁卿最喜欢他黑如玄夜的漂亮眼眸,也?想过有?朝一日,若这双眼亮起来,会有?如何风采。
断不是今日这般肆行无忌又锋芒毕露,只轻轻瞥过她一眼,就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
郁卿额间泌出一层薄汗,方才那一番话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以至于现在都有?些腿软。谢临渊高她整整一头有?余,就算离着几步,也?得抬头仰视。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想看他脸色神情,却直接和他的视线对上。
谢临渊一把甩开她手腕,嗤笑道:“认错?带她下去,朕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