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建章宫门口静候的内侍立刻上前,将郁卿拦走。
郁卿立刻抓向薛廷逸袖角,急切道:“来问?结果!”
她指尖只掠过她袖口绣着的飞花,一刻都没停留,就被内侍带走。
天子道了声?“平身”,亦拂袖而去。
薛廷逸望眼欲穿,起身要追,被群臣百官拦下相劝:“薛郎莫冲动!”
薛廷逸也?知这是宫中,绝非她能任性的地?方,一时悲从中来,咬牙拂面:“那是我夫人!”
群臣皆不忍看这夫妻分?离的场面,正逢上元团圆时,更是如此?郎才女貌,登对的一双人。可?又能如何呢?
众人好言相劝道:“陛下亲审是恩情,难道薛郎要叫夫人进大理寺不成!陛下行事疏狂,但绝非颠倒黑白,这些年吾辈皆有?目共睹。若薛夫人清清白白,断不会为难于她,说不定一刻钟后就放出来了。”
薛廷逸浑身发抖,关键薛夫人根本不清白。
也?不知陛下究竟有?何意图,若单纯记恨恩断义绝书,只望郁卿能解释清楚,陛下也?能网开一面,莫要纠结旧事了。
事已至此?,她只得抱拳道:“诸位关照,薛郎铭记在心,但夫人不在,实在难以心安。”
群臣笑道:“薛郎莫急,我们?陪你去建章门外等候,以正夫人清白。今后若有闲人嘴碎,尽管找他们来问我们。”
薛廷逸拉拢了不少人一起,才坐在宴上垂眸沉思,桌上还搁着郁卿饮过的银杯,杯壁尚温,清澄的酒被璀璨宫灯映亮,也?映出她忧愁的脸。
有?人忽然坐在身侧,她偏头,看见平恩侯清雅绝尘的侧脸。
“薛郎莫要为此?冲昏头脑,引火烧身。”他淡淡道,“你再执着,能执着过陛下?”
薛廷逸怒极,握拳狠狠垂向他扶在凭几上的手:“卢颂安,你这个奸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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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冷脸领着郁卿,一路从凤箫声?动鱼龙舞,走到?萧瑟冷肃的议政殿。
一路上郁卿也?想了很多,从大将军府回来后,她并没有?每天在家?中坐以待毙,而是暗中问?过几个人。
世人皆知谢临渊尚是太子时,一直在东都洛阳长居,无人知晓他曾落难在芦草村。谢临渊一直高高在上,甚至毁掉了小院中的一切回忆,想隐瞒他与?她在荒村里的不堪过往。
可?她恰恰是这段狼狈过往的核心,所以谢临渊想彻底除掉她。
只要她咬死了自己不是郁卿,他只能先怀疑着。等她寻到?机会,立刻收拾包袱跑路,或是再假死一遍也?成,这次就再不回京都了。只是他比她聪明太多,疑心又重,想骗他真得很难。
郁卿忽然想到?,这四年谢临渊都没来杀她,说不定是被她火烧小院给瞒过去了。可?笑当年跑路是怕原著男主建宁王,没想到?误打误撞也?躲过了谢临渊。
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人!
内侍将她放在殿内,就出去在门外等候。
这是郁卿第二次来议政殿,上一次她战战兢兢,从没好好观察过这里。
郁卿原以为天子居所,不是奢豪靡丽,也?得有?堆金砌玉,数不清的珍宝,就像京都其他勋贵一样。
但整座议政殿,唯殿上紫檀桌席,桌上一笔一砚,席侧的连枝铜灯。
烛火幽微,更衬得殿中空寂难耐,似是光阴都在困在此?处,走不出去。
且殿中上下纤尘不染,地?上干净得都能照出影子。郁卿总觉得太干净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难怪谢临渊看不上她那间陋室。她虽然也?经常打扫,但村院能打扫得多干净?家?里还是泥巴地?。
门口脚步声?渐近,郁卿犹豫要不要跪,每次跪都膝盖疼,但不跪又不合礼数。思来想去还是蹲在地?上跪个样子,以免被挑出错来。
她刚一跪下,柳承德就进来了。
“夫人起来吧。”他笑道,“陛下都说了,夫人跪什?么,给夫人赐座。”
他拿来一张席。郁卿不敢坐,就站在一边。
不多时谢临渊就来了,他披着冬夜寒气进殿,冷着一张脸,看见郁卿站在连枝灯旁,低头观察烛台犯嘀咕的模样,忽地?笑了声?。
郁卿听见他笑,回头瞧见他,脸色微微泛白,后退了两步,衣袖差点被烛火燎到?了。
谢临渊没来由地?烦躁,停在原地?命令她:“过来。”
纵心中早有?准备,见面时他眉眼间骇人的凌厉,还是吓得郁卿一抖。
倘使她现在过去,他会不会直接掐死她?
犹豫片刻,她还是打算先服个软。郁卿低着头慢慢蹲下,以免磕伤膝盖,然后才跪在地?上道:“请陛下开恩。”
谢临渊看她这幅小心谨慎还不伦不类的模样,顿时气得头疼,也?不清楚在气什?么,大步走过去一把拽起她拉到?身前:“不是胆子很大吗?还敢当庭质问?朕,现在又没骨气了?”
郁卿被他拽得腰上生疼,眼里直接酸出了泪:“你轻点!你掐疼我了。”
谢临渊顿住片刻,紧蹙的眉峰抽动,手上劲立刻减了,可?依然拽得她腰间裙口发皱,就是不松开。郁卿疑心他力道那么猛,再拽就要扯烂闹笑话了。
郁卿深吸一口气,垂落眼睫,压稳声?音平静道:“陛下明鉴,臣妇京都之前确实不认得天颜,对幼时之事也?不记得,不清楚。还请陛下放了臣妇。”
“不认得?”这一字字从他唇边滚过,带着尖锐的嘲讽。
殿外风动,身侧连枝灯芒摇动闪烁,令他眼底涌动的情绪也?扑朔迷离。
谢临渊视线尖锐地?盯着她。
即便在梦里,她也?从没对他说过这种话。
扯住她腰的手用力逼她迫近,郁卿退一步,他就进两步。直到?他的鼻尖已足够贴近她的脸,隔着她胸前璎珞都能感受到?她心跳,直到?她避无可?避,让他进犯似地?看进她清澈眼中。
然而,她眼中除了恐惧,唯有?避之不及。
他极力想找出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譬如那年他在建宁王帐中,她湿漉漉的眼望向他,好似春絮依恋在衣襟不肯离去。
又如那年白山镇树下,她羞涩的眨着眼,睫尖在他掌心撩过,好似他握住了一只蝴蝶。
从前他不曾看得真切,如今已彻底无影无踪了。
她的视线明明瑟缩着,却好似一把利刃直接剖开他心脏,谢临渊胸腔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刺耳声?。他紧紧扣住她腰,压着她,将她困在他身前这点逼仄的角落里质问?:“你还敢?你再说一遍?”
他靠得太近,郁卿只好偏头到?一边,白皙柔软的脖颈被迫拱起,毫无招架地?暴露在他的威逼下。她微微咬着牙,玉一般清淡的脸上泛起梅色潮红,神情却迷茫又无措,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瞄他,好似他是个失了神独自错乱的疯子。
“我又没有?失忆!”郁卿咽了咽干涩的嗓子,“陛下曾患眼疾,指不定是认错了!都是人,难免有?相似的,就算陛下名讳是谢临渊,还有?地?方叫临昌啊,天下之大就是有?这样的重合……”
殿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无风,烛火静悬。让他们?的影子也?凝固在纠缠的时刻。
郁卿煎熬得受不了,恨不得时间走得快一点。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谢临渊执着地?逼问?她是否认识他,又有?什?么用?要打要杀一句话便是了,她还能反抗?
郁卿奇怪地?瞟了一眼他。
这一眼看得谢临渊又发出冷笑:“朕曾经是瞎了,但人有?多瞎才会认错,春雨秋雨皆是寒雨,杏花梨花皆是白花,难道在你眼中一模一样吗?”
郁卿咬死了不放:“大差不差呗……口说无凭,请陛下拿出证据!”
不知哪句,彻底惹恼了谢临渊。他重新扯回她偷偷挪走的身子,紧盯着她,仿佛一个从炼狱爬上来的修罗,带着气声?在她耳畔威胁道:“无论有?没有?证据,你都记好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朕?就算瞎了,朕听你走路的声?音就能认得。就算聋了,凭你身上的气息就能认得。就算你跑了躲进人群里,只要你敢看过来一眼,朕就能立刻将你认出来!”
“就算你改换姓名,更换容貌,变成白发老妪,都是徒劳之举!就算你死了尸体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他双目泛红,近在咫尺。
郁卿感到?周遭空气都被逼走,难以言喻地?窒息,只能大口喘着气,同时更是吓呆了。
只能是她做了什?么,才让谢临渊如此?恨她!
“柳承德,传杜航。”谢临渊扭头向殿外道。
另一道脚步声?渐渐靠近,郁卿怕被人看到?她与?谢临渊不清不楚的样子,慌忙挣扎推搡。
谢临渊被她推了好几下,才沉默地?缓缓放开了她,却仍旧攥紧她手腕不松。
郁卿刚要甩,谢临渊立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郁卿真是佩服他发疯的模样,索性将手缩在袖子里。
杜航一进殿,就扑通跪在地?上。
一如年初二那天,他进殿觐见,一见玉屏风就跪在地?上认错,说他在京中看到?了郁娘子,送了假线报。
杜航本以为天子知晓他过错,定会重罚他,谁知他只是被罚了俸禄,反而被破格提为御前侍卫,做陈克的手下。
“抬起头。”谢临渊道。
杜航抬起脑袋,依然不敢直视天颜,他是个莽夫,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谢临渊叫他辨认郁卿。杜航只一眼便惊呼:“郁娘子!”
郁卿立刻道:“你胡说!我叫刘红,我可?没见过你!”
谢临渊直接笑出了声?。
郁卿觉得他笑声?太可?恶,好似在嘲讽她,怒怼道:“杜航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东他还能指西?不成?”
杜航抬头,眼中饱含激动。时隔多年,他见到?曾经的任务目标,心中竟升起一股他乡遇老乡的感慨:“郁娘子,你忘了微臣吗?”
郁卿看清楚他的容貌,忽然和记忆中的一个人对上,脸色惨白。
杜航:“微臣在白山镇卖包子啊!郁娘子在微臣摊子上买了许久的包子呢!微臣记得,你爱吃菘菜馅的,怕腻要吃菜多肉少的,还有?山菇豆腐馅的,你到?帛肆去做衣服,回来总吃不上晚饭,包子都是微臣特地?留给郁娘子的!”
郁卿胸口一堵,差点憋过气去。不知杜航真是卖包子转行当了侍卫,还是谢临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若真是眼线,那他岂不是一直在监视她,看她跑东跑西?,像个傻子一样寻他?
郁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忘了礼教纲常,指着谢临渊的脸:“你——”
谢临渊看着她的指尖,眼中讳莫如深:“朕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动什?么气?”
郁卿知道自己不能问?,但她希望谢临渊有?点良心,不要让她后悔自己没能失忆。
杜航下去了,殿中唯剩二人。
她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哑,无力道:“陛下能不能给个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夜渐深了,议政殿中,落针可?闻。
月光从殿门外洒进来,落到?金阶上。荒芜的冷白色悄悄爬上他绣了金龙的衣摆边缘。
烛台熄灭一盏又一盏,最后连他们?影子也?模糊不清。
唯有?稀薄月光,照得万物?如堕雾中。
谢临渊眼底复杂,蹙眉望着她不语,视线流连在她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伸出手,试探着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一触即离,眼中带着不确信的神色,又伸出手触碰。
郁卿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感觉到?冷得惊人的指尖,停留在她肌肤上,冷得她一激灵。
他曾经有?这么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