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他绷着脸,将声音压得平缓如常:“我说?的是事实。我并未哄你。”
这句话惹得郁卿笑个不停:“好好好,我知道你出身好,不适口也难免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给我面子,你起码饮了一杯。”
她?似乎总能极快摆脱羞惭自卑,反过来找理由安抚他。
年少的郁卿重?新坐下来,晃着腿笑道:“大娘跟我说?,酒越酿越香,时间会让它更好喝。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
灯影下,谢临渊眼底晦暗不明,哑声道:“是你欠朕的。”
郁卿指着自己,茫然?道:“我又欠陛下什么了?”
“你那年不是把酒埋到东墙树下了?”
“什么东墙?我埋酒?”
谢临渊咽了咽,忽然?嗤笑出声。
随着这一声笑,回忆渐渐苏醒。
郁卿恍然?反应过来埋的哪坛酒,顿时发愁道:“哦,你说?那个酒坛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如果没了的话,可能,可能被人偷了。”
其实她?记得。她?和薛郎成亲时,大家喝得高?兴,她?挖出来给乡亲们?分了。
她?不敢说?真话。
谢临渊明显很在乎那坛酒。
“你想饮就叫光禄寺的司酝给你酿。”郁卿瞥他一眼,低声嘀咕,“你也别太执着了,不就是一坛酒,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她?不说?酒的去向,谢临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桃花枝,心中唯剩愤怒和苦涩。恨她?心安理得背弃约定,更不信她?忘得彻底,只?留他一人耿耿于怀。还要让他颜面尽失,面对她?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至少一切都能停在回忆中。
“朕当初就该杀了你。”谢临渊一字一顿道。
郁卿被他语中的悔意吓了一跳。他说?得挺真的,不像开玩笑。
郁卿越想越气,丢下笔,烦闷道:“你抛弃我在先,如今却来纠缠我,没这种道理。”
“朕从没抛弃你,是你背叛朕!”
郁卿惊得起身:“陛下有何颜面说?出这句话?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亦起身斥责:“就算是朕误会你,朕也为你力压满朝文武,发兵蒲州,追绞一母同?胞之弟。朕本有更周全的谋划,却宁为你背上弑父诛弟的罪名,不都是尽快救你出来!你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应当?”
“我哪知道!”郁卿试图解释,“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是你不见我!”
谢临渊冷笑:“但你在白山镇的一举一动,你去江都找林氏,朕都清楚!杜航就是朕派到你身边的线人。朕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让你也尝尝日夜煎熬的滋味,让你清楚背叛朕的下场!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扭头嫁给薛廷逸!”
郁卿浑身发抖:“你……”
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怀疑杜航是谢临渊安插的眼线。
她?左右奔波,去江都林府寻他。而他高?居金銮,一定在笑她?愚笨吧?
她?真为当年的自己喝彩,她?就该狠狠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郁卿含泪恨恨望着他,一把抄起手边香炉,想砸他的脑袋。
谢临渊避都不避,咬牙定睛回视,仿佛要她?亲手砸。
但砸了又能如何?
砸了就能挽回她?当年受的苦吗?
重?逢时她?还会同?他耐心辩解,但如今郁卿已?明白,大虞不过是他一言堂。就算说?上几天几夜几箩筐,也捋不清他们?的是非孽缘了!
“你就是个疯子!”郁卿气得流泪,丢下香炉,“建宁王登基好过你!”
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她?所言。他僵在原地,颤抖的指节捏出噼啪脆响:“你说?什么……”
郁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或许是没了薛郎牵绊,她?竟直接说?出心中所言。
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毫不怀疑谢临渊会一怒之下掐死她?。
趁他还没彻底爆发,郁卿扭头跑出了承香殿!
她?提着裙摆,鞋尖飞快点过桃枝,也重?重?践踏在谢临渊心上。
扬起的飞花一路碾成白玉阶上泥水。
郁卿出门就抓住陈克道:“你们?陛下疯了!快跑!”
陈克还没来得及询问,郁卿转眼就蹿出去了,快得像个兔子。
雪英张皇失措追来,跑出两步退回来道:“陈大人!夫人这次真惹恼了陛下,她?、她?竟说?建宁王该登基。”
陈克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瞧,一声碎裂巨响就从殿中传出。他赶快命内侍先关?上外殿殿门,里?面持续传来惊人的动静。
片刻后,谢临渊怒不可遏地踹开殿门。
陈克打?眼看去,承香殿中一片狼藉,从四海诸国?上供的珍宝顷刻化为不值钱的碎片。
他赶快垂首。
谢临渊双目赤红,满袖鲜血,反手抽出他腰间佩刀,刀剑向前?。
“她?去哪了?”
陈克对郁卿心道对不住,抱拳回禀:“夫人往前?朝的方向去了。”
三?刻后,谢临渊提刀来到议政殿。
殿门紧闭,一群内侍瑟瑟发抖跪在大殿窗扉外的千年孤松下,捡满地奏章。
众人看见他就止不住地磕头:“陛下,夫人她?、她?……发疯了,她?把折子全丢了出来!”
谢临渊气得头疼欲裂,大步走上宫阶。以刀柄抵住殿门,压着嗓音道:“出来!朕不说?第二遍!”
她?声音闷响:“你个暴君!爱说?不说?!”
嘭一声响,殿门大开。
谢临渊环顾四周。
议政殿中,连枝灯散乱。天子案牍被掀下金阶,地上笔砚凌乱,御奏敕文上大喇喇留着一个她?的鞋印。
谢临渊气得眼前?发黑。前?两天刚与薛廷逸和离,现在就彻底暴露了本性了,是觉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压住她?了?
敢在议政殿里?撒野,她?真以为他不能动薛郎?!
殿顶上传来响动,但殿中却无人。
谢临渊纵穿大殿,走出内殿后门,站在玉台上,仰头一看,瞬间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郁卿不知如何,竟爬上了议政殿殿顶。她?四肢颤巍巍扒在乌金檐上,身子摇摇欲坠,像一只?狂风中的蝴蝶。
她?真是不知死活!
“滚下来!”谢临渊声音都在发颤。
郁卿惊得一脚差点滑空,谢临渊的心脏也随之一缩,下意识前?进一步,想接住她?。
……他养的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竟任一个弱质女?子爬到宫檐上去?
柳承德匆匆跑来跪下,颤声道:“夫人说?是陛下让她?来议政殿,让我们?都出去。”
值守禁卫也伏地:“夫人拿着一片碎瓷以死相逼,微臣不敢阻拦!”
宫檐上的郁卿双腿发抖,找到重?心蹲下来,抄起一片乌金瓦,往谢临渊头上丢去——
啪!
谢临渊轻轻侧身就避开,瓦片碎在地上。
柳承德吓得两眼一翻,抽骨般瘫软在地。
周遭不少内侍禁卫都懵了。如此出格,举世未见,今日之后薛夫人断无活路!
谢临渊和檐上的郁卿怒目相视。
夜幕下,她?下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眸中也倒映熊熊烈火。发髻半散,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就不下。”郁卿一字一顿道,“我都是死人了,活人管不着我!”
几只?灰雀从他们?之间穿过。
忽然?,谢临渊绷不住笑出一声。
接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似是被眼前?荒诞的一幕气到不知作何反应。他简直不敢相信,郁卿如此要脸又胆小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事。
他的笑声令众人脸色惨白。郁卿也不懂他为何发笑。
片刻后,他嗓音终于缓下去。
“下来,朕不杀你。”
郁卿平静地打?量他几眼,道:“这次不杀,还有下次。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再将责任推到我让你失控上。你大可以派个人上来抓我,或者一箭把我射下来,我都无法抵抗,只?能一忍再忍任由你作弄,不是么?陛下,我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恨你。你想一步步将我变成只?会恨人的疯子?你想得美!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来见我。我不想和你一起活在怨恨纠缠中!我永远不会!”
她?每说?一句,谢临渊的心脏就刺痛一下。直到最后一句,他再也忍受不住胸腔中混乱的怒潮。
他声色俱厉质问:“你凭什么说?这些话,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自己清楚。”郁卿转过身。
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了。
谢临渊只?觉理智在分崩离析。
凭什么她?每次都轻易脱身。
将所有痛苦、怨恨、愤怒都留给自己?
凭什么他得屡次陷入杀她?不得,打?她?不能,罚也罚不了的局面。
他只?能狠狠推远她?,又在日夜煎熬中妥协,迫不得已?找她?回来。
而她?却如此平静!
谢临渊终于明白。
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无法换来她?满意。无论他如何妥协,都无法让她?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