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郁卿忽然停下来。
缓缓起伏的敕勒川上, 四面皆相似。天公似乎要和她对着干, 鲜少?下雨的敕勒川,今夜竟层云密布, 遮蔽群星, 连月亮都看不见。
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郁卿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若此时莽撞不慎走了回头路,一切努力皆会付诸东流。她坐下养回体力,等待天更亮一点,再南下去素兰河。
她读过北凉游记, 衣中藏着足够多的金叶子?, 找个牧民换匹马骑。只要找到素兰河, 一路沿河走, 两月内就能抵达大月氏。
脚下的草地在颤动,郁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微微扬起头, 只见远方出?现一排火光。
马蹄声?阵阵,士卒们却发现人?行走过的痕迹,指着她的方位,大呵道:“往那边找!”
郁卿心脏猛的一跳,赶忙矮下身, 蜷缩在草间,慢慢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那些人?绕着此地寻找无果,便高声?道:“将军命我等接夫人?归营,请夫人?速速现身,莫要为难我等。”
他们喊了好些时候,都不见郁卿现身,又道:“我等不欲伤害夫人?,请夫人?立即现身!”
郁卿捂着嘴,僵在原地。半响,风中飘来刺鼻的浓。她蹲在下风处,尽力捂住口鼻。从?草尖缝隙中看去,追兵正在上风口不断投下火把枯柴,一条赤红火线像蛇游走,灰烟滚滚升起。
她憋到了极限,猛得咳出?声?。马蹄声?极速追了上来,郁卿捂住嘴往前跑,眼?前忽然窜来一骑黑马,扬蹄嘶鸣挡住她。她扭头往旁边去,又被一骑堵死,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骑兵一个接一个而来,数个锋利的铁箭尖对准她的脸。
郁卿站在包围中心,脸色惨白。
……
平州军大帐。
范阳节度使的议事帐庄重肃穆,他坐在铺了虎皮的主帅座上,俯首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瞧着跌坐在地的郁卿。
她衣衫上染了灰土,发丝微乱沾着草屑,搭在耳畔,更衬得容颜凄惶。
牧峙盯着她,饮了口茶:“陛下派你?到我身边,意?欲为何?”
郁卿低着头,哑声?道:“和陛下没有半点关系。”
“不是?陛下,难道还是?北凉?”
“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郁卿深吸一口气。
牧峙看向她的眉眼?尽是?冷漠,忽然砰的拍响扶手,起身拔出?长剑,横在她脖颈前:“还敢否认!你?先勾引云儿,又借机攀入牧府,居心叵测!我牧家岂由你?这等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冰冷的剑刃压迫着脖颈上的皮肤,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死亡离她从?未如此之近,郁卿下意?识颤声?喊道:“我是?被迫的!”
牧峙的手一顿:“谁敢胁迫你??”
脖颈上的压迫感骤轻,郁卿大口喘着,抖得说不出?话。她万万不能被认成细作,牧峙不会手下留情。但她也不能说真话,否则她小命不保。
“难道是?陛下?”牧峙矜冷的双眸眯起,嗤道,“事到临头还敢说谎。他如何逼你??我看分明是?你?居心叵测!难怪陛下不远万里也要来平州抢人?,你?是?否在陛下面前,也说是?我逼你?的?!”
他缓缓走近,放肆打量着郁卿,冷声?道:“好一个霍乱纲常的红颜祸水,你?令陛下与建宁王兄弟阋墙,让我牧家父子?相争,还三番两次离间君臣,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剑刃又压向她脖颈,郁卿怕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挣扎着摇首:“不是?!我没有!”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双手笼,举过头顶:“牧郎,这本是?我想送你?的,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信我,我是?被逼的。若我真是?细作,何必逃命也要带着无用的手笼在身!”
那手笼针脚细密,尾端还绣了一个“牧”字,牧峙听过府中下人?说她在做针线,原来确是?做给他的。
牧峙抬起眼?,她眼?眸溢满恐惧和绝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鼻尖通红,不断抽噎着,似是?有天大的委屈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终于缓缓放下长剑。
郁卿脱力地倒在地上,闭了闭眼?。
许多年前,谢临渊得知她是?建宁王宠妾,误会她是?细作,要送她去随州的那晚,她也正巧送他手笼。
那是?她第一次缝制穿在身上的成品,充满期许和爱意?。
谢临渊攥着手笼,沉默许久。而她年纪太小,看不懂他眼?中汹涌挣扎。他僵硬地说了两声:“好。”终究赌不起,也忍不了她的背叛。
如今她从?头到尾都在背叛牧峙。收到她虚情假意的手笼时,他却放下了杀她的剑。
郁卿望着手笼。
朦胧烛光,冰冷泪水,模糊视线。
命运如此讽刺,偏爱将一切真心美好砸得粉碎。
牧峙疑惑地盯着她,半响收起长剑,命侍从?进帐,扶她缓缓起身,给她赐座。
他负手走来她身侧,轻柔地抬起她的脸,神?情依旧冷峻:“前几日,裴氏来营,愿将左丞长子?嫡女嫁与云儿,换夫人?回京。可我并未答应,为防裴氏暗中动手,还让人?带你?来前线大营。”
郁卿一抖,猛地看向牧峙。他衣衫带着酒气,混杂松柏的熏香。
牧峙深深回视:“我只问夫人?一句话,愿为裴氏棋子?,还是?做牧府夫人?。”
郁卿哪有的选,立刻低头道:“牧郎何出?此言,我已是?牧府夫人?。”
牧峙笑了一下。他的唇没有谢临渊的薄,但因着鼻梁眉骨眼?睛的线条冷硬,笑时也带着威严寒意?。
“是?么??”他抬起头,吩咐侍从?准备热水来,让她沐浴更衣。
郁卿瞳孔骤缩,浑身僵硬
很?快侍从?放了浴桶进帐。恭敬地退了出?去。
帐中唯剩二?人?,郁卿盯着角落里那桶热气腾腾的水,咬牙道:“牧郎,我……”
牧峙毋庸置疑打断:“夫人?今夜就宿在大帐。”
“但是?……”郁卿睁大眼?睛,咽了咽,“现在不行。”
“不行?”
郁卿想说,她无法和没感情的人?做这种事,但那等于变相承认自?己一直虚与委蛇。
“我来月事了……”她道。
牧峙目光冰冷,仿佛看穿了她:“未听乙茹说起。”
郁卿捂着额头:“我刚刚才来的,乙茹不知道。”
牧峙脸上最后?一丝柔和也丧失殆尽,他目光好似一柄刀,不断打量着先割她哪一块肉。郁卿如芒在背,眼?睁睁看向他伸来的手。
她浑身颤抖,忽然控制不住,抬起胳膊甩开他!
牧峙一怔,似没想到柔顺如郁卿,竟也会反抗,定是?被激起了心中的恐惧。
郁卿仰头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挽回局面,她慌忙起身,想行礼认个错,面对他再次扬起的手,又忍不住踉跄连退数步,退到大帐边。
“夫人?决意?如此?”牧峙冷冷道。
郁卿双唇颤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难看的脸色已经做出?回答。
牧峙瞬间明白了一切,眼?中燃起恼怒的火焰,直接上前拽住她肩头。
郁卿拼命挣扎,拉扯中她习惯性地扬起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又狠又快的一耳光,打得牧峙脸带五指红印,彻底惊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郁卿汗毛直竖,额间冷汗狂冒,打湿鬓角。
她只明白一点。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别过来……”郁卿慌张地往后?退,“你?走开!”
牧峙眼?中不敢置信瞬间化为勃然大怒,上前拽起郁卿:“我救你?于水火中,以正妻之位待你?,给你?掌中馈,护你?免遭世?家相害,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甩到一边,郁卿痛得眼?泪直冒,才终于知道如果一个男人?想施暴时,居然能这么?痛。
“没人?问我愿不愿你?嫁你?!”郁卿抬头怒骂道,“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强娶儿子?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脸!”
牧峙面露厌恶:“成亲前你?早就同意?,如今却翻脸不认?”
“我说过我高攀不上你?,我没法和没感情的人?成亲,我说现在不行,你?听进去了?你?根本就不屑一顾!我不信你?混迹官场多年,听不懂我在拒绝,你?装什么?傻!你?若真在乎我同意?,就该等我醒了再问我同不同意?成亲!”
牧峙气得指尖颤抖,猛地掐住郁卿的脖颈,“我保你?名节——”
郁卿满脸涨红,瞪着他,“你?给私心找的借口,少?强加在我身上!我不嫁你?你?定要令满城皆知我名节受损,我嫁你?也会被众人?暗地嘲讽,你?何时保过我名节!落水娶我保的是?你?的名节吧!”
牧峙从?不知她竟如此牙尖嘴利,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些温柔羞涩,全是?她虚与委蛇。这个嫁过建宁王,嫁过状元郎,跟过当朝天子?,又把云儿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嫁进牧家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她能周旋在所有男人?之间,靠得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有恶毒的心思和算计。他心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彻底冷静下来,抬起手对付这个蛇蝎心肠的敌人?。
郁卿对他拳打脚踢,后?背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发麻。
热泪止不住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她终于明白,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烛火颤动,照在帐中,撼动牧峙沉如山岳的脸,露出?杀北凉人?时的狰狞模样?,就像一只恶狼张开血盆大口。
原来宋将军说得对,不是?每一匹狼都能被驯服。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她太?沉不住气了,若是?今天没跑,或许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
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不得不承认谢临渊是?有用的,若非他每晚都来挨打,她早就在压抑中成了行尸走肉。
但她永不后?悔赶走谢临渊。
郁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次如此惧怕,还是?八年前的冬末春初,在小院中被一只狼吓到。她经常能忘记不愿想起的事。林渊曾说她这么?怕,今后?该怎么?办?
郁卿不以为意?,她只想当平凡人?。在这个世?界上筑起一个避风港,有安稳的生活,有亲友有爱人?,彼此关心,相伴快乐到老。
她谁也不惹,也不争权夺势当大官上战场,要什么?胆量呢?
林渊冷笑一声?,说:“我教你?。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
他取出?短刃,让她握住。而他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无力的手臂,以这种角度……
郁卿屏住呼吸,睁大眼?。
曾经发麻软绵的手臂,在一次又一次扇他巴掌,锤他脑袋,用刀划开他心口时,渐渐生出?筋骨。让他那年使出?的力劲,穿过八载岁月,终于传达到她的手心。
她像他一样?静止,狼面朝她咬过来的瞬间,扬手卡在下颌,举起短刃,刺进喉咙,刀锋向左转开——
以他的角度,用他的力道。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她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猛得推开倒在她身上的牧峙。
他死不瞑目,瞪大的眼?中还残留着浓浓的震惊,似是?完全没想到,郁卿不止敢扇人?耳光,还会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刃,敢一刀割破他的喉咙。这一刀看似简单,却是?千锤百炼后?的角度和力劲。他至死才明白自?己太?轻敌了,北凉人?的弯刀永远砍不断他的脊梁,他败在柔弱女子?的小匕首上。
郁卿一动不动,呆呆地僵在原地,亦不敢置信自?己杀了牧峙。
帐外忽然起了大风,雷鸣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