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谢临渊双目通红,终于?顿住,但?依然紧紧攥着郁卿的手不放。
牧峙来到十步之外,恭敬下马,先向谢临渊行了礼,复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郁卿脸色涨红,有种被抓奸的尴尬。
“放手。”她扬着脖颈威胁道?。
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向牧峙的眼神如千刀万剐。
牧峙注意到他拽住郁卿的手,她手腕的皮肤都被握红了。郁卿的眼睛和鼻尖也通红,仿佛受了惊吓和委屈。
牧峙的心一沉,语气都生硬了些:“还请陛下珍重龙体,陛下做的事,夫人都同我?说过,陛下强抢她入宫……”
郁卿头痛欲裂,立刻按住牧峙,让他莫说了。
但?牧峙轻轻握住她的手,暗示她莫害怕,淡声道?:“拙荆素来胆小?,不愿选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谢临渊自登极高?位后,从未在臣子身上受过如此侮辱。
他咬着牙没说话。紧紧抓住郁卿的手,只注视着她,声音微不可?闻:“跟我?走。”
郁卿深吸一口气,哑声道?:“牧郎说的都对。”
牧峙微微笑了,颔首道?:“承蒙夫人厚爱。”
郁卿请他去旁边稍等,此事并非他的责任,她得和谢临渊解释清楚,否则心有愧疚。
虽然牧峙有些不悦,但?她方才接二连三?坚定地选择他,打消了牧峙心底的疑虑。
他走去一旁清点侍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
谢临渊似是冷静了一些,咽了咽:“牧峙护不了你。”
郁卿平声道?:“我?从不需要他保护。”
“……就没有半点余地了?”
郁卿一寸寸挣脱他的手,像鱼逃离网一般,唯留下发麻的皮肤和红痕。
可?麻意总会过去,红痕也能消褪。
她低着头道?:“这件事和牧峙没关系。不论我?跟不跟他走,我?都不会跟你走。我?今后如何,也不需要你管。”
她说完,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的目光怔住,停在原地。
谢临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前所?有事都根本没过去。可?不论他做再多,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他语气凶狠地一遍遍命令她回来,跟他走。尽管他说不出?恳求的话,但?眼中溢出?的,皆是恳求之意。
郁卿忽然有一丝不忍,不忍看他又尊严全无来纠缠她,也不忍自己一直陷在纠葛里。
她开口打断:“下辈子再说吧……”
谢临渊讽刺地笑道?:“你大可?以一直嘲讽朕,朕也不会放手!”
“我?没嘲讽你,真的。”
郁卿叹了口气,望着牵马越走越近的牧峙。
他们?都没有开口,远处群立侍从也不敢说话,打扰这天地间的寂静。敕勒川的风吹开细细春草,丘头白云来去。马蹄踏过的沙土被风扬上天,又飘回地上。郁卿似乎听见那马蹄下的红尘落在草尖,发出?的戚戚颤声。
她忽然回首,冲谢临渊低声道?:“下辈子你别做帝王了。我?们?就在芦草村里,做平凡夫妻。”
来生等他们?都不记得这些恩怨情仇,生死一笔勾销,好重头来过。
谢临渊像被一只箭矢钉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连手也不曾举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牧峙,跨上一匹雪白良驹,像一片白云飘去天边,与众人渐渐远去,背影淹没在一带连绵不断的草色中。
许多年前,孟皇后留他一命,将他这个孽障抛弃在北凉草原时,也是如此。他请求母亲不要抛弃他,可?她还是一刀刺伤他。
谢临渊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睁睁看着母亲骑马远去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一如今日的郁卿。
那时他太小?,不清楚一个大虞孩童在北凉会有何种遭遇,只凭着本能活下去。他也不明白,回到大虞皇宫后将会面临什?么,只凭本能挣得别人都有的。待他反应过来时,他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残暴冷血,只渴望权势和赢得一切。
时光无法倒流,即使回到他与郁卿芦草村初遇时,也无济于?事。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去她了。
只是因为一些极端的机缘巧合,他短暂地靠近了郁卿,让他误以为总有一天能再次抓住她。可?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也希望自己只是平凡的村夫,残废也罢,失明也行,好与她在白山镇医馆的榆树下白头到老。
郁卿行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奔马声。一个红衣禁卫追上来,呼喊道?:“夫人且留步!”
她扭过头,禁卫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方窄窄的木盒。
“陛下命臣送与夫人。”
郁卿望向牧峙,而牧峙不辨神色,点点头,好似大度并不介怀。
郁卿接过木盒,以袖口掩饰,轻轻打开盒盖。
一抹寒光鉴开,一掌半长的短刃静静躺在绒布里。郁卿伸手触碰,刃柄上残余热意,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谢临渊随身佩戴多年的短刃,似刀又似剑。在芦草村捡到谢临渊时,她就见过。当时她还笑着问林渊:“这把剑你连睡觉沐浴都不肯离身,是不是已经长在你身上了?”
他用它杀过闯进小?院的狼,为她削过秋梨,用它割伤过他手臂。
她也用它在谢临渊心口划了一道?疤。
“它叫什?么名字?”郁卿第一次问起。
“臣不知。”禁卫犹豫片刻,“应当没有名字,陛下从未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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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牧峙介绍了不少北边景色。那本北凉游记中描述的内容,一一在郁卿眼前具像化。不多时远方出?现了一条清澈宽广的河水,夹岸牛羊成群,芦草疯长,几乎能淹没她的脑袋。
“素兰河,天赐之水。”牧峙远望天边,冷峻的神情也变得舒畅,“塞北少雨,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思苍天降下的甘露。素兰河是甘露汇聚的长河,雨多则丰沛,雨少就枯竭。”
他们?一行人在此歇息,侍从取了水来煮茶,郁卿先为牧峙斟了一杯。
牧峙深深看着她:“比起宫中,夫人可?喜欢这自由自在的塞北风光?”
日光将她玉白的脸颊晒的通红,郁卿眯起眼眸,呼吸着风中草籽的香气,道?:“很新?奇。”
牧峙微讶,放下茶盏:“只有新?奇?”
郁卿道?:“我?喜欢很多风光,石城的诡奇,江都的小?桥流水,京都的繁华,关内道?的万山千川,热海的辽阔,包括这里。”
牧峙才恍然意识到,她并非一直久居深宫的女子。在入宫前,她也走过不少地方。
“人终究有个最爱,夫人心中,哪种风光最好?”
郁卿似是陷入沉思,半响后才道?:“牧郎真是叫我?为难。风光只是风光,好当然是现在最好。”
牧峙听到最后一句话,眸光微动,与她对视,好似在看一件珍宝。
他缓缓笑了:“夫人知情识趣。”
郁卿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进大营,牧峙就有事先离开了,告诉她傍晚会来一起用晚膳。
侍从带她去了一间帐中。
牧峙的确为她精心布置了一番。桌上金色烛台,织着芍药花的绒毯,深红床幔上缀着珍珠。
服侍她的奴婢不是大虞人,名叫乙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顶铜盆伺候她洗手。
郁卿叫她起来,也不必如此伺候。
乙茹的大虞话说得拗口,但?郁卿听懂了,她说能伺候夫人,已经比其?他人幸运了。郁卿好奇其?他人是谁,乙茹说是她同部族的姐姐们?。
郁卿取出?手笼展平,准备好傍晚和牧峙用膳时,亲自交给他。但?刚过下午,战号吹彻大营,北凉来袭,牧峙率兵去应战。郁卿从没离战争如此之近,侍从匆匆来告诉她,凡北凉战事有牧峙在,就不必害怕。郁卿才稍稍安下心,一人吃起晚膳。倒是乙茹哀怨遥望帐外,仿佛更盼望北凉人能胜利。
直到第二日中午,帐外一片乱声笑语,大军凯旋而归。
郁卿拂开帐帘,瞧见牧峙一身浴血银甲,手提角弓,对着同行将士哈哈大笑,显然是打了场漂亮胜仗。他很少笑得这么放肆,让郁卿也看愣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牧峙微微偏过头,与她对上。一瞬间郁卿背后发凉,似乎被他的目光抓住。她迅速低下眼。
余光里牧峙冲她笑了一下。
郁卿想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喊:“阿耶!”
牧放云提着剑,纵马而来。
阳光下,他眼睛如素兰河般澄亮,还是那般快意洒脱,就算脸上沾着几缕血道?。
郁卿迅速放下手。
帐帘遮蔽了正午的日光,让织金绣红的绒毯,浮花铜盆,帐中堆叠锦绣,一并淹没在阴影中。
当晚,整个平州军营庆贺战功,开坛豪饮,牧峙也忙着与将士们?同乐,以振奋人心。
郁卿一天一夜没出?大帐,提出?想出?去走走,乙茹便跟在她身侧。
敕勒川以北,夜风寒凉。郁卿没有走太远,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望着远处熊熊燃起的篝火,将士们?划拳高?歌,欢庆不休。
乙茹皱着眉问:“大虞打了胜仗,夫人为何不开心?”
郁卿回过头:“这仗也不是我?打的,我?为何要乐?”
“北凉胜了,大虞人的下场会很惨。”乙茹语带艳羡,“但?大虞总是胜,夫人的男人有本事,夫人很幸运。若北凉也有牧将军就好了。”
远处的篝火更加旺盛,飞起的灰烟直上云霄,将士们?饮得正酣。
郁卿忽然说自己有点冷,让乙茹去取,自己在这里等她。
盯着乙茹远去,郁卿一步步向后退。
她身影拐进帐中时,郁卿转身拔腿就跑!
她想着来时的路,穿过军帐缝隙间的重重阴影。将士们?都去饮酒庆功了,帐间空无一人。这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她就跑到军营口。因着正对大虞方向,眺望台上值守的士卒格外惫懒,倚着栏杆正说闲话。
郁卿藏在最近的军帐边,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若换值的人酒醉,她就能趁机跑出?去。
夜风声呜呜,郁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片刻后,换值的人果然醉醺醺爬上望台,倒头闭目养神。郁卿放慢了脚步,乘着夜色,一点点没入草丛中。
第70章 杀了你爹
从?军营里跑出?来, 郁卿直冲反方向飞奔。呵出?的白气淹没在草中,露水和泥沙打湿了下摆和鞋底,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
火光喧嚣远去, 黑暗天地间,只留风声?呼啸, 草声?沙沙,和她火烧嗓子?般嘶哑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