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郁卿听着他嗓音耳熟,得知他是随州籍贯,四处行?商买卖布匹。
她怔怔望着那商人出神,半响后挑了几匹布,挥手?让他走。
商贾道谢时,也抬头瞧了郁卿一眼,这一眼让他僵在原地:“郁……郁娘子?”
郁卿面不改色道:“你认错人了。”
商贾退下后,谢临渊立刻缠上来,靠近她身?前逼问:“他是谁?你认识他?在白山镇就认识?”
郁卿也没隐瞒,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白山镇帛肆以前的少东家,姓名我忘了。”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他曾心悦你?他也配。区区一介走商……”
郁卿一巴掌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拽开:“相貌平平,整日风吹日晒颠簸。囊中羞涩,连一百抬妆奁都拿不出手?,行?商还得跑朔州,看来是家道中落了,比朕还差,这样还敢妄想与?你再续前缘?”
“行?了行?了。”郁卿推他,“人家好歹也帮我逃出过?建宁王府。”
虽然建宁王攻来时,他立刻甩开了她的手?。不过?那也正常,她与?这人没多少交集。话本子里见?过?几面就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太虚假了。这人攀上城主娶了妻,还想纳她作妾呢。这些人还不都是爱她的容貌?就算牧峙娶她为妻,也只是看上她的脸罢了。自古美色能被?钱财换到,为了金钱抛弃美色,都是正常的事,郁卿一向想得很开。
然而?谢临渊一整天都阴着脸。郁卿也不理他,更有兴致摆弄新到的布料。
直到傍晚用膳时,他才?低声道:“若我当?年没让你送信……”
郁卿端着调羹里的汤愣住,顿觉好笑。如?果她九死一生?,即将重返京都,面临不胜则亡的夺位之战,临走前忽然发现自己的爱人,是血海深仇死敌的宠妾,还一直向她隐瞒身?份。
估计她也会?崩溃发疯。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解的,走到今日,还提什么如?果呢。
“没意义。”郁卿耸耸肩,继续喝汤,“劝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谢临渊的指节攥得发白。
第75章 汪汪
“光说有何用, 你倒是告诉朕如何像你一样薄情寡义?。”谢临渊盛了一碗奶蒸圆子,怼到她下巴底下。
郁卿被逗笑了:“你不是最擅长薄情寡义??”
谢临渊睨着她:“正好与朕天生一对。”
郁卿可不认:“我和?狗无法凑对。”
“……”
“郁、卿。”谢临渊怒道,“你要骂到几?时?”
或许是知道即将入关, 到潞州就要分道扬镳,郁卿愈发随心?所欲:“狗皇帝狗皇帝狗狗狗狗狗——嘬嘬。”
最后还要嘬两声。
谢临渊额角生疼, 她目无君威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如今还能如何?但人?皆有忍耐的?限度。
“你真以?为你能肆无忌惮?”
郁卿吃着奶蒸圆子。
奶味醇香, 圆子糯糯, 就像她的?心?一样软。
方才的?确有点过分了,狗皇帝虽狗, 但至少也是皇帝, 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
她默默舀了勺圆子,放进他?碗里:“给陛下赔罪。”
谢临渊怒意僵在脸上,看着碗中那颗盈润的?圆子。
虽然他?向来最讨厌吃甜食,尤其软叽叽的?甜羹。
郁卿也想起来了,尴尬地要拿走他?的?碗:“舀错了。”
谢临渊立刻挪开, 让她抓了个空。
他?目光发冷, 面不改色吃掉圆子。嚼动时眉心?隐约皱了一下, 似是极不情愿。
郁卿心?中竟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愉悦。早知如此, 她就天天逼他?吃齁甜的?甜羹了,谁让他?曾天天逼她学枯燥的?祭天大典礼节呢?
当时他?一定很爽吧?
谢临渊咽下去后,迅速饮了一盏茶漱口。那股子腻味还残留在齿间, 令他?反胃。
郁卿又舀了一碗奶蒸圆子,还加了足足八勺桂花蜜进去。她搅了搅,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目光。
谢临渊嫌弃地盯着,无法想象那一勺有多甜腻。
紧接着, 郁卿放下勺,推动这碗齁甜至极的?甜羹,推到他?面前。
她眨眨眼:“嘬嘬。”
谢临渊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震怒,憋屈,冷意,混合成一股极强烈的?视线。
郁卿与他?对视片刻,收敛神色,装模作样吃起甜羹。
她端着银勺凑到淡粉的?唇边,突然忍俊不禁,细小的?虎牙尖若隐若现,最后噗的?笑出?声来。
这一抹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明显,像升起的?朝日,灿烂光芒难以?忽视。笑声落在帐中,娓娓动听,又无比刺耳。
实在太好笑了,看他?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谢临渊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他?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质问?她还要侮辱他?到几?时,叫她滚出?去。可抬起头,映入眼的?是她晚霞般泛红的?笑颜。
她笑起来时好似有热度,覆在他?身上,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怒意,便融入这片暖流中,最终汇聚在心?口,烧成一种更灼热,更惊心?动魄的?火焰。
很久之前,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笑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久到他?忘记郁卿也曾这样笑过。
寒冷陋室,他?们都走投无路时,他?拿着燧石,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他?削了一条不断的?梨皮,她练了三四遍却一削就断,挠着脑袋偷笑。
榆树下,他?们双手交握,共同为满头落雪惊笑出?声。
那些笑声,起起伏伏,贯穿他?与她年少相处时的?点滴,多少低谷时他?们曾一起笑,驱赶了命运压在眼前的?阴云。让两条丧家之犬,忘记来历和?去处,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点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时隔多年,回忆里的?笑声依然没有褪色。一如此时此刻。它们串在一起,好似敕勒川上的?素兰河,下一场雨来临时,就重新?丰沛,从八年前流至今日。
隐藏在这些笑声下的?某个念头,终于渐渐……
复苏。
没有嫉恨挣扎发誓报复,不是打破尊严强行低头,也不是选我选他?的?不甘。
掌控与被掌控的?博弈都消失了,这一切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于明白,他?所求而不得的?一切,只?是想让此刻延续,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即便向外百里,代山荒疏,亦无人?见得。
他?一生以?至尊权势高筑的?空中楼台,轰然落了地。
谢临渊的?唇角渐渐弯起,哪怕明知她在嘲笑他?。
“很好笑?”他?挑眉问?。
郁卿担心?他?发火吵起来,猛地摇摇头,试图强行憋住笑,唇角依然高高翘起。
谢临渊轻嗤一声。
他?四指并拢,虎口弯出?一个弧度,放在脸前,做出狼喙张合撕咬的动作。
轻如气声的嗓音,低低的?,只?在彼此间响起:
“汪汪。”
……
郁卿双目圆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而谢临渊做完那个动作,就恢复了冷淡的?脸,他?的?衣着仍然尊贵,容貌绮丽不改,如精雕细琢的?寒冰。
那一声也消散在山风松涛中,抓不到一丝痕迹。
郁卿疑心?自己?听错了,搭配他?的?手势,却无法说服自己误解他的意思?。
谢临渊另一只?手抱臂,方才比狼喙的?那只?手,拾起玉壶提,添上杯中春茶。
氤氲白汽腾空而起,落下的?茶水清泠泠,如她明净的?眼眸,在白瓷杯中打了个旋儿。
郁卿陷在震惊中,久久不动,好似魂飞天外。
直到茶壶落在桌上,咚一声响,把她拉回帐中,郁卿才如大梦初醒。
她霍然起身,凑近谢临渊:“你再做一遍?”
他?斜斜倚在座上,侧身给她夹了一卷金银间花云:“吃。”
“你快再做一遍嘛!”郁卿百爪挠心?,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惊天动地的?事情刚刚就在她面前发生。
谢临渊被别人?魂穿了,还是中邪了?
可他?并不回视她的?目光,也不理会她的?请求,
郁卿丢下筷子走过去,歪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她犹豫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谢临渊长睫微动,有意忽视她近在咫尺的?脸,再抬起眼皮时,眸底带了浓浓的?警告:“再不吃,朕就叫人?撤膳。”
郁卿还没吃饱,若有所思?地坐回去,开始刨饭。
谢临渊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但那股子震惊依然残留在心?间。她得去看看大夫,莫要被谢临渊吓得心?动过速,变成心?脏病了。
他?还是凶一点,疯一点比较正常。
郁卿渐渐走神,唇角沾上甜羹的?残痕也没注意,撤膳时,她还在思?考谢临渊的?天子尊严何在?
谢临渊啧了一声,拿帕巾胡乱擦拭她的?嘴唇,还说:“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吃甜羹竟能吃到鼻子上,朕也是第一次见,下次脸埋进碗里吃算了。”
郁卿被擦得扭头不断躲避,胡乱推搡,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拍他?一巴掌。
啪。
“……”
被打后,他?果然安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