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每当她以为?谢临渊正常一点了,他都会立刻犯疯病给她看。她就不该相信这辈子他能有病情好转的时刻。
“为?何不杀我?你早该杀了我。”谢临渊忍着她的踢打,低下头,抵在她额前,与?她气息交缠,“牧峙对?你那?么好,比我对?你好太多,为?何你杀他却不杀我?”
“能不能安生点!”郁卿一巴掌盖住他的脸,推远了,“你再发疯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她说的是真的。
谢临渊直起身,冷笑一声。他理平榻上郁卿的软枕,重新?盖好薄衾,固定她伤腿下的软垫,坐回到案前继续看折子。
郁卿狠狠瞪他。这人?到底装疯还是真疯?被她骂一句,病情就好转了。
马车轻微晃动,郁卿躺在榻上想,等到了潞州,她要?先?给易听雪写封信。等确定谢临渊真正回京了,她再离开潞州,仔细挑个繁华的好地方,开一家裁缝铺。最好城中有许多爱美的勋贵娘子,方便她每一季都做新?样式去卖。等赚了钱再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若刘大夫一家想回关内看看,也能住在她家。
郁卿靠在榻上,马车摇晃,渐渐睡着了。
时至傍晚,谢临渊让她起床用膳。唤了好几声她都没?醒。
郁卿睡得很?熟,嫣红的脸颊埋在纯白的绒枕里,唇角微微弯着,像在做美梦。
谢临渊面无表情,沉默地盯着她许久,忽然伸出手,轻轻捏她的脸。
触感软棉,像最丝滑的绸缎,像捏一团云。
谢临渊咽了咽,长睫微颤。
郁卿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眉头轻皱,手胡乱拂了拂。谢临渊迅速松开,没?被她拍到。
第74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脸, 郁卿浮于半梦半醒间,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气味,混合着谢临渊的气息和熏衣的龙涎香。
她意识到谢临渊靠得很近, 但还是挡不住困意,只微微挪了挪身?子。
车停于荒野, 周遭似乎没有人了,川上安寂, 蝉鸣淹没在风吹声中。
郁卿再次渐渐沉入梦中时, 唇上忽然感?到微凉的触感?,如?羽毛拂过?她唇尖, 一触即离, 迅速消失。
郁卿一滞,从迷蒙中拔出神智,却犹豫并未睁眼。
但呼吸的节奏已变了。
身?侧响起衣料滑动的声音,谢临渊径直出去了。郁卿感?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倚靠在车边, 与?她只有一层车厢之隔。
廖廖几个禁卫走过?时, 还向他驻足低声行?礼。
夜幕降下, 周遭昏暗, 烛火映得满车锦绣暗光流动。
郁卿捂着眼睛。
她刚才?应该给?他一巴掌,告诫他要保持距离。但他肯定又会?嘴硬扯得冠冕堂皇,最后挨她一顿痛打。
她也不想总是动手?打人。
离别前, 就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郁卿叹了口气,谢临渊应当?明白,她为何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她怨他到无法同他在一起,与?他一起就要终日争吵。没办法说爱,恨又不纯粹, 翻旧账的同时不断写下新仇,拿着刀子互相捅进彼此的心口,就着血还会?纠缠亲吻。
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长在这种环境中。也不想垂垂老?矣,回望这一生?时,想起他们年少曾在白山镇的榆树下一起雪落满头,笑着握住彼此的手?,却最终在仇恨中蹉跎了百年光阴。
所以分开才?能救他们彼此。
此事无关牧峙,不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都不能答应和他回宫。
答应牧峙去前线却很简单,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牧夫人,去前线正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重重包围的牧府,离开牧峙。
只是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烈。
谢临渊没戳破她醒来的事实?,大概他也不知说什么。
他们已没什么好说。愤怒指责他越界,无情告诫她少想,隐藏在话语后的刺痛与?不安。能说的都说尽千千万万遍,再吵也是重复之前的轮回。过?去无力挽回,往后不堪设想,就现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时刻,让彼此只静静待着,听春末川上的风无尽吹向南国。
郁卿坐在车里,凝视着烛火融化的蜡泪一颗颗滴落铜盘。
谢临渊抱臂站在车外,远看禁卫们划出草地,升起一丛丛火堆,飞灰扬到天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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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敕勒川,树和山就多了。他们不走官道,马车不方便走山路,谢临渊又怕她拖着伤腿骑马难受,就命禁军绕远路。
车上摇晃温暖,她睡着又醒来时,已是白日了。侍卫端来热水,郁卿洗漱完,早膳用的不多。她躺在车上能吃多少?但谢临渊似是不满,不知从哪里砍树削出一架轮椅,要推郁卿出去吹风。
正好郁卿也闷得慌,随手?取了一条红绸系在脑后发根,裹了件就要走。谢临渊盯着片刻,让她好好整理衣冠再出门。郁卿懒得费事,出去遛一圈不过?两刻,还得绾一刻的头发,穿一刻的衣裳。回来她就要睡下,又得费劲拆头发解衣带。
谢临渊偏不准,拿过?玉梳,扯开她系发的红绸,亲自上手?。
她满头青丝不似从前枯燥结缠,滑得像一尾鱼,玉梳穿入发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落到尾端。
头发被?他一缕缕分梳握在手?中,郁卿手?臂上寒毛直竖,无奈抢梳子:“我来吧。”
让陛下给?她梳头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谢临渊拍掉她的手?:“再乱动就拧你脑袋。”
说得好像他真能拧似的。
梳完发髻,谢临渊又取来衣裳给?她穿,半蹲在她身?前,系衣带上的结扣。
郁卿懒得呛声,由他去了。他爱服侍她梳头穿衣就服侍,他拥有伺候她的自由。
侍卫将轮椅推来车后,郁卿被?他抱下去放在轮椅上。
郁卿挪了挪身?子,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错位感?。好像谢临渊才?是该被?推着走的人。
禁卫们远远看见?陛下亲自推郁娘子出来,都纷纷低下头绕道而?行?,装作没看见?。
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郁卿向水声处看。谢临渊好似读懂了她的思绪,转动轮椅,一直推到了小溪边。
日光穿过?杉树,落在流水和鹅卵石上,闪动着粼粼光芒。
郁卿挑了许久,指着岸边一块比较白比较圆的石头说:“那块。”
谢临渊就走过?去,弯腰俯身给她捡石头。
他格外好用。郁卿虚虚一指,遍地的石头,大大小小,他总能一次捡到她选中的那块。
一共捡了五颗,郁卿满意了,叫他拿过?来。
郁卿仔细端详着每块石头,每一块都不太满意。正好瞧见?溪中枯木上落着一只鸟,郁卿就起了点坏心思,拿石头丢枯木,想吓飞那只鸟儿。
然而?她一连丢了三块,都差得很远。谢临渊伸手?让她拿一颗来,他来打。郁卿可不答应,若若让谢临渊丢,鸟儿会?被?砸死。
郁卿让他将轮椅推到溪边,这回总算砸到了枯木。还剩最后一颗石子,她随手?丢到溪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湿了谢临渊的下摆。
郁卿愣住,瞄向谢临渊。果不其然,他脸色不悦。
芦草村的后山上,有一湾潭水,离小院不远。郁卿曾推着林渊去潭边玩。她怕水,只敢蹲在岸边抠石头,林渊就静静坐在轮椅上等她。
郁卿蹲得腿麻,洗了手?,扶着膝盖起身?,看见?林渊似乎在出神,于是抬起湿漉漉的手?,弹他一脸水珠,然后哈哈大笑。
那时林渊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没办法报复,阴着脸看她,冷冷道:“幼稚。”
郁卿就是幼稚,打湿手?轮流弹他。林渊躲了几下,一把握住她的右手?。郁卿抽不动,左手?掬起一掊水,哗得洒向他。
林渊立刻后移了轮椅,水依然洒湿了他衣衫。
他脸色尤为不悦。郁卿也觉得她闹得过?分了,低头绕着他胡搅蛮缠:“我错了我错,你快原谅我。这个水很干净,能直接饮,不脏的。”
好在林渊非常好哄,她凑近他的脸说了两句,林渊脸上的怒意就僵住,唇角禁不住上扬。郁卿打了一桶水,递给?林渊拿着,两人一起回家烧饭去了。
郁卿撑着脑袋,忽然招招手?,让谢临渊走过?来。
谢临渊负手?靠近,站在轮椅前道:“何事?”
郁卿抬起腿,一脚把他踹进水里!
“……”
溪水也不算深,刚好没过?他膝头。他龙袍迅速湿了大片。谢临渊犯愁地盯着郁卿:“又怎么惹你了?”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拍着轮椅扶手?道:“你捡的石头都不好看,溪底的更好看,你快给?我在水里捡几块。”
谢临渊很生?气,确信她在故意折腾。但他看着郁卿弯弯的笑眼,忽然怔在原地,上一次见?她真心笑,是什么时候?她逃出宫之前?他教?她吹鸟哨时?
……应该是她面对薛廷逸时。
最后一次朝他笑,是她前往随州城送信那天清晨。郁卿边回头,边跑出门,差点滑倒,林渊迅速扶住她,皱眉让她当?心点。
郁卿羞窘不言,语带笑意挥挥手?道:“那我——。”
他忽然浑身?僵硬,上前一把抱住郁卿,打断她的话。
“……别去了。”他说。
为何不能跟他走。他会?拼尽一切登临大位,那时她想要什么都有。做建宁王的姬妾有什么好?他的皇弟有什么值得她生?死相随?
为何不选他?
林渊眼盲,看不见?郁卿的笑脸,只能听见?她小小的声音:“好多人看着呢,先放开。”
他从没真正见?过?,她朝他笑。
谢临渊不言,缓缓俯下身?,在山溪里挑起圆石。郁卿喜欢白的圆的,或是颜色鲜艳的。
最终挑出了三颗,走上岸时他大半身?都湿透了,衣衫上的水淌成一柱柱,落在地上。
郁卿去接石头,触碰到他冰冷刺骨的手?指。那三块石头的确漂亮,她反复端详,比她曾经在芦草村捡的都漂亮。谢临渊就算捡石头都能捡到最完美的。
她本想当?着他的面丢掉,但手?心里的石头太圆润饱满莹白了,一点瑕疵都找不见?。石头能有什么错呢?
“走吧。”郁卿又拿起另一块黄色的卵石,上下左右翻看。
谢临渊推她向前走。郁卿喜欢的东西总是很随机,他在承香殿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各样首饰,珍珠玛瑙羊脂玉,西域的五色宝晶,南海的血红珊瑚,镜框是象牙雕的万里江山。
她却喜欢无名山溪里的鹅卵石。
回到营地,禁卫瞧见?陛下浑身?湿透的模样,以为有刺客来袭,立刻戒备。谢临渊并未解释,只是先去更衣,才?回来抱郁卿上车。
他整得这般麻烦,郁卿看着都累,倒不如?雇个侍婢来得划算。若有个侍婢,她立刻就踢谢临渊走开,每天早晚吃喝拉撒都由侍婢来服侍,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马夫。
禁军两日一扎营,郁卿坐在车上想睡就睡,倒没有感?受。从朔州过?来要翻过?代山,终究还是得走一截官道。路上遇着了不少商队,有一行?人明显是卖帛绢的,郁卿躺在车上无聊,想缝点布偶,就让谢临渊拦下他们,她要去买些花布。
商队头领见?着这行?人,哪会?拒绝,毕恭毕敬取出最好的布匹,呈到郁卿面前。
“这些都是今年的新绢,京都最时兴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