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下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长离没有成功破开九重霄的护阵。
这么多年,从他飞升成熟后,他从未遭逢过败绩,一路势如破竹,仙界与他有交手的仙将也都不得不承认,如今三界之内,无人能敌他。他有一身曾作为剑仙精纯正统的修为,又有堕魔后越发强悍的夔龙之躯为本体。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破开阵法。
甚至因为反噬,受了伤。
阵法前。
沈长离面无表情收回了手掌。
周围妖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说一词。
九重霄的护阵既冲不开,华渚也无法,只能带部队开始回撤。
仙兵士气大涨,他不得不带着部队退出了仙界,退回了冥河,双方开始相持,逐渐在冥河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双方都不逾越,冥河之盟也是在这时开始形成。
沈长离回了妖界。
自然没有任何人敢指责他。就就算是暂时没有破开九重霄的护阵,他的战绩和威望也依旧都无人能敌。
只是。
沈长离开始变了。
他开始将自己禁锢在深宫中,彻底闭门不出,甚至不再召见任何臣子,只有一两个心腹可以见到他。
他不立后,也没有按照众望所归的想法娶镜山赤音。
第四年,局势渐平,发生了一件事情,灼霜入宫,找他请旨。
冥河之战里,他们俘虏了一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小虾米仙子,是个自称韶丹的疯女人,被关去狱中后,还在不住叫骂陛下和小殿下,疯疯癫癫,说陛下是他夫婿,小殿下是她的儿子,叫他们快把她放出去,听得守卫吓得半死,不敢隐瞒,都报告了上去。
陛下没说什么。灼霜将军倒是来了,沉默看了她许久,之后竟然脱,把她带回了自家,放在了自己身边亲自照顾。
过了几年,见局势逐渐稳定了,灼霜过来亲自拜见陛下。
他随着宣阳进紫宸殿的时候,禁不住都愣了一瞬。
分明是正午时候,大殿几乎暗不见光,云雾缭绕中,他闻到一点奇异的淡香,像是婆娑调和了麝香,糜艳腐烂的香。
他真的病了……
这么多年,灼霜一直跟在他身边,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是第一次。
“陛下……臣想来求一道离京的旨。”
“你去多久?”沈长离问,他没有回头。
灼霜顿了一顿:“韶丹说,不愿再在这里住了,想去外头走走。”
灼霜跟了沈长离几百年,他成灵很早,在沈长离还是少年时便在剑阁选中了他,之后又化了实体,他知道无数秘密,修为能力都是一流,堪称沈长离的左膀右臂。而且他还有个特殊的用处,他最开始的化身形貌几乎和沈长离几乎一模一样,可以充当他浑然天成的替身影卫。
这样一个人,想与一个仙界弃子一起离开去隐居?
灼霜透出这个意思时,这件事情就在沈长离的幕僚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任何人同意,也没任何人觉得沈长离会同意。
烟雾缭绕中,沈长离回眸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消瘦英俊,神情却很平静,并无半分怒意。
“她……近来状态好了不少。”灼霜低声说,“臣也觉得,臣从前太过繁忙,没有多的陪她,呵护她的时间。”
灼霜少言寡语,韶丹的打骂也都受着,一直默默地对她好,从前那些事情,他也不知该如何对韶丹解释,只能始终如一守在她身边,过了几年,韶丹态度开始逐渐软化。
“你去吧。”沈长离说,“不必再回来了。”
他音色淡淡,听不分明喜怒。
“谢陛下。”
他单膝跪下,对着那个高台之上,孤独峭拔的背影,恭敬地给他最后一次行了大礼。
殿中只剩下了他。
沈长离目睹过韶丹最开始对灼霜的抵触和厌恶,前段时日,灼霜偶尔出了一次远门办事,去了一月,她甚至开始打探,他去了哪。这一次,他想要离开妖界,去隐居,必然是经过了韶丹的默许。
如此变化。
其实,按照他从前的性格,他必然不可能这般放走灼霜。
沈长离重新闭了眼。
他又何尝不是,想借着别人的圆满,来达成自己精神上的慰藉。
若是他也可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灼霜带着韶丹离开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
沈长离如今几乎不与任何人见面,由宣阳出面,暂代他与外界联系。
关于陛下身体欠安,沉迷□□物的流言蜚语也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只是没人可以见到他真容,若说他沉湎酒色,服药只是为了助兴。宫中剩下的妃子,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沈长离了,都在宫中守活寡,她们都没有接近紫宸殿的资格,全被宣阳礼貌拦在了外头。
沈长离沉迷在婆娑香给他编织出的幻境中。
他不但想要白茸在他身边,还想要她像以前那样爱他。
在幻境中,他体验到了,甚至开始沉迷。
他已经开始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和沈桓玉的区别了。
有个邪修给他进献了个法子。
他的情丝连带和她的记忆都被净火烧毁,神仙都找不回来了。但是,他另有办法可以让陛下回复记忆,这个邪修从前是器修,他有一套自己研究的功法,可以用曾见证过回忆的物件上提取出器灵,温养在宿主的灵府中,从而提取出记忆。
只是,因为年载太久,这样提取出来的记忆都是失真,模糊且不连续的。对灵体损伤极大,很容易走火入魔。
沈长离重赏了那个邪修。只可惜,他们之间剩下的信物已经不多了,多年的信件被他亲自烧了,她给他亲手画的画,退了。面具,手帕,都扔了。
他派了人去三界搜寻,用这样的办法,试图把记忆提取出来,模模糊糊开始拼凑观看他们的从前。
冬日。
园中雪地,一前一后奔来两个少年,手里都持着长弓。
前面的白袍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箭袖长袍,锦衣玉带,窄腰劲瘦有力。
他虚眯着眼,出手速度极快,以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拉弓射箭一气呵成,那梅花鹿一声都没叫出来,喉管便已经被箭矢射穿,倒在了血泊之中。
成功了,他下意识挑了一下眉,脸蛋白皙如玉,鲜妍的五官和眼角眉梢天生的清冷傲气融合极好,是个让人见之忘俗的美少年。
他身后跟着的是个蓝袍少年,一个容貌也不差,但是钝重感强烈。
眼见沈青溯已经出箭了,他忙也随着射了一箭,偏了,梅花鹿受惊跑了。
“你拉弓时,抬手要高一些。”沈青溯说,比划了一个动作,“要快。”
“嗯。”阴山砚点头,再射了一箭,中了,沈青溯方才满意。
他修为进步很快,加上一身骑射本领和醇熟精妙的剑术,在妖王都一干贵族子弟中,也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阴山砚总是跟在他身后,他是叛徒的弃子,原本应该过得凄惨卑微,只可惜莫名其妙得了太子殿下垂青,愿意屈尊纡贵把他带在身边庇护,也没人敢欺负他。
眼见天色玩了下来,阴山砚肚子饿了,咕咕叫了两声。
沈青溯把弓和箭袋递还给下人,问石英:“晚膳备好了吧。”
石英忙说:“自是备好了。今儿过节呢。”
今日确实是妖界的花灯节。
沈青溯问:“陛下来不来?”
石英沉默了片刻,摇头。
“陛下在紫宸殿闭关修行。”他声音越来越小,怕触怒了小殿下。
近年来,他和沈长离关系越来越差,见面的时候也很少。
尤其这两年,他长大了,懂事了,也看出来了一些事实,知道了,大抵是——母亲压根不爱父皇。
母亲不是父皇的妻子,甚至——镜山赤音告诉了他真相,他们从未举行过昏礼,甚至,连父皇的妃子都不是。
那一日,他浑浑噩噩了一整天,如遭雷击。
从前,父皇与他说的,他和阿娘两情相悦的甜蜜,都是编造的。
从前他问起过,父皇说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从前他在外修行时,靠信件联系,也告诉过他,从前娘是如何在雪地里的驿站等他归来的。他听得很欢喜,觉得母亲现在不能陪在他身边,定然是因为自己不能控制的原因。
这些都是假的?
阿娘没有对父皇露出过一个笑容,
甚至——她被困在宫中的时候,她不快乐,她一定要走。
当年他不解,现在,全想明白了,母亲或许根本就不爱父皇。
阿娘走后,沈长离也开始闭关,几乎不见他。
沈青溯孤身一人长大,他最孤独的时候,甚至会对父皇升起一股扭曲微妙的恨怨,要是没有他,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走?是他把他一个完整的家弄得分崩离析。
他擦了一把额上汗水:“石英,我现在的水平,比起父皇当年如何?”
石英是冰海老人,以前便服侍沈长离。
石英说:“陛下天生剑骨,修行开始得早,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剑法已经大成,可以有劈山分海之能。”
石英想到他被活生生从身体内抽走的剑骨,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只可惜,小殿下没有遗传到这一身剑骨。
沈青溯面容刷的一下就沉了下去。
他性子好强争尖,妖王都的同龄人都远远赶不上他,因此他自然地把自己目标设置成了父皇,却每每不遂人意。
他继承了母亲的灵根,却是水木双灵根,并没有继承那男人的冰灵根,虽然也算是绝佳的天分了,却没有当年沈长离少年时被人人夸赞的惊才绝艳。
“听闻父皇最近身体不适。”沈青溯慢慢说。
“孤是否也应去探望探望?”他说,“父皇不愿意见孤,孤便去见父皇。”
石英不敢多说,知道说了也没用。
这对父子性情都强势且刚愎自用,骨子里一模一样。
阴山砚听到了这一段对话,也不敢多说什么。
沈青溯偶尔会和他提起他的娘亲,言语之中很是亲厚怀念,如今他也不敢再攀高叫她阿娘了,也只能把童年那一段温暖的回忆默默藏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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