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将来要她的时候,少不得是要吃些苦头。
陆镇想到此处,稍稍放缓冻怍,然而没多会儿的功夫便又忍耐不过,加筷了些。
好容易纾解出来,已是将近两刻钟后。
手心和腿上都沾了好些,陆镇恼恨于自己的未能自控,取来巾子将其擦去,自嘲地想:于此厢事上,他竟只有这点出息和自制力。
厢房内的案几上置着青釉莲花瓷熏炉,缕缕青烟缓缓而升,沁出清甜香气,陆昀闻得出来,乃是有安神之效的苏合香。
陆昀坐于矮凳之上,低头垂眸,悉心地替沈沅槿揉腿,缓解她今日受到的惊吓。
他那时就在她和陆镇后头,必定看到了陆镇救她的整个过程。她和陆镇虽没有什么,但那样的姿势,着实很难不让人多想。
沈沅槿凝眸看向陆昀的发顶,纠结着要不要主动同他说些什么,也好让他安心些。
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的密闭空间里,沈沅槿更倾向于叫他玄仪,她在心里纠结再三后,才刚启唇唤出“玄仪”二字,陆昀便先她一步出言,抬了眼眸同她对视。
“沅娘不必为着皇叔救你的那桩事解释什么,我心里信得过皇叔,更信得过沅娘。当时那样的情形,又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大防,沅娘放心,我断不会因为此事而疑心于你。”
陆昀说话间,牵了沈沅槿的手放在另只手的手心上,继而轻轻去抚那只素手的手背,给予她安全感。
约莫是怕她会胡思乱想,陆昀转移话题:“丽妃和公主约莫也在此间,沅娘若想见她们,我待会儿陪你一同去可好?”
沈沅槿吃了他给的定心丸,心内再没什么可忧虑多思的,旋即点头答应他的提议。
陆昀陪她吃些东西缓解心情,又服侍她在榻上睡下,自个儿则歪在罗汉床休息。
待沈沅槿睡醒,陆昀陪她说会儿话醒醒神,这才牵了她的手漫步至沈蕴姝处。
一路上遇到过数名宫人,那些个宫人大多都识得陆镇,对沈沅槿就要陌生一些,但见她与陆昀十指相扣,衣着华丽,便不难推断出她的身份。
她们在宫中也曾听人说起过临淄郡王妃的美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奴婢见过临淄郡王,郡王妃。”青衣宫娥们齐齐朝人屈膝施礼。
陆昀很是和善地稍稍停下脚步,让人免礼后,携沈沅槿的手继续往前走。
彼时,一座富丽的宫殿中,沈蕴姝正坐在陆绥身侧看她认真写字。
“郡王和郡王妃来了。”宫娥隔门通传道。
沈蕴姝示意陆绥无需停笔,离了案前去罗汉床上坐,吩咐宫娥请人进来。
夫妇二人迈进殿中,向沈沅槿见礼。
沈蕴姝忙叫他二人坐下,沈沅槿便坐于她的对面,陆昀则是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盈袖现下已是沈蕴姝宫里的女官,穿的并非青衣,而是一身绯搭绿的衣裳,但见她领着两个小宫娥进前奉茶,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整个人瞧上去比从前还要端庄稳住了。
沈沅槿双手接过茶碗,与人道谢。
“永穆这般用功,将来可定是要蟾宫折桂,考个女状元了。”沈沅槿的一双清眸落在奋笔疾书的陆绥身上,眉眼含笑打趣她道。
陆绥六岁开蒙,到如今已跟着师傅念了两年的书,生僻些的字词还未学过,常用的却是学了七七八八,大抵都认识。
她这会子正伏在案前写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听见沈沅槿打趣她,加快笔速将其写完,起身过来,扑到沈沅槿的怀里,瓮声瓮气地道:“阿姊许久不来看我,我在宫里怪闷的,好容易出来一趟,阿耶说要教我射箭,现在还不见人。”
八岁上的小女郎藏不住话,何况这里又没外人,只管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心里话都敢说。
她的话音方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咳声,接着又是一道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陆渊的声音从门框处传来:“永穆是在怪阿耶回得晚了么。”
陆渊高大伟岸的身形与下晌的阳光一并映入眼中,许是因着在幽州的三年并不轻松,瞧上去倒像是老了五岁不止;反观被他精心呵护多年的沈蕴姝,虽已年过三十,观其相貌,约莫只在花信之年。
“晌午日头大,阿耶是怕晒着你和阿娘,这才回得晚了些。再有小半个时辰那日头就不晒人了,阿耶再陪你骑马射箭可好?”陆渊说着话,人已来至陆绥跟前。
沈沅槿和陆昀皆立起身来,屈膝下拜,独沈蕴姝被他按下肩膀,示意她无需行礼。
陆渊抱起陆绥,令他夫妻二人平身。
顾念着沈蕴姝疼爱沈沅槿,侧目扫视陆昀一眼,随口问: “朕待会儿与丽妃和公主外出骑射,玄仪夫妇可要一道去?”
陆昀忧心沈沅槿还未缓过来,遂偏了头去看她,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征求她的意见。
她的确许久没来探望过沈姑母和绥绥,但既然陆渊来了,她也不好在他们一家三口面前碍眼,旋即轻轻摇头。
陆昀会意,婉拒道:“卑下与内子尚还有旁的事,便不去了。”
他倒识趣。想起梁王府蛰伏时陈王的有意疏离、趋炎附势,陆琮离京时陆昀曾去相送,若非看在他是沈蕴姝内侄女夫君的面上,当真不想给他好脸色。
陆渊没再看陆昀夫妻一眼,转而问起陆绥的功课来,陆绥兴高采烈地说她写完了,扯着他的衣袖要他去书案那边看。
待检查完陆绥的功课,陆渊便叫宫人带陆绥去亭中玩,显是想要和沈蕴姝独处,沈沅槿极有眼力见地给陆昀递眼神,起身告辞。
陆渊淡淡应了声,待陆昀和沈沅槿退出去后,径直走到沈蕴姝身边坐下,勾了她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低下头去含她的唇。
沈蕴姝的口脂悉数被他吃去,不由面红耳赤,忽想起什么,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声如蚊蝇地道:“圣上狩了大半日的猎,想来还未及沐浴...”
她是江南水乡滋养出的柔美女郎,不比他这混迹行伍多年的粗人。
陆渊把头一低,不由叹息一声,退出手来,转而去扯她的衣带,“也罢,待会还要出去骑马,夜里泡过温泉再与你讨账。”
屋里依稀的传出些别样声响,宫人们耳聪目明,忙牵起陆绥往远些的地方玩去了。
陆渊命人送水进来,亲自将她的手擦净了,穿好衣衫,这才去收拾他自己的。
骑射场上,内侍呈来一柄孩童用的弓箭,细细观之,乃是用百年极品的紫檀木制成,不但刷了朱红的漆,还画了好些陆绥喜欢的花纹在上头。
陆渊先教陆绥拉弓射箭,而后便叫她自己玩,转而去一门心思地教沈蕴姝学拉弓。
沈蕴姝素来体弱,活了这三十载没做过一点重活,着实没多少力气,便是寻常弓箭,她亦极难拉开,陆渊正好借由此事和她亲近,整个过程下来,没有一刻不是贴着她的背,握着她手,就连骑马的时候,都是与她同乘。
陪她母女骑射过后,陆渊一手抱了陆绥,另只手搂抱着沈蕴姝的腰,不曾向她们展示血淋淋的猎物,而是带她们去看被他射中了前肢的野兔。
那野兔肚子圆滚,也正因如此,它虽躲过了陆渊射出去的致命一箭,却又没有全然躲开,终究还是被射中了腿。
陆渊一向没什么同情心,然而看那野兔肚圆腿肿,无端想起沈蕴姝孕晚期时的难受模样,加上记得陆绥说她最喜欢的动物便是兔子和狸奴,竟是起了恻隐之心,非但没有补箭,反叫人小心抱起,带回来叫随行的军医好生治疗板扎。
陆绥的认知中,箭是用来射靶心的,而非毛绒绒的小动物,故拧眉问陆渊道:“阿耶,它是怎么受伤的?”
自然是被你耶耶射出的箭伤得呀。然,这样的话沈蕴姝也只在心里暗暗想想,为了维护她的童心,必定不能如此说。
就在沈蕴姝欲要编个谎话替他遮掩过去时,陆渊竟先开了口,面不改色地道:“阿耶午后在林子里乘凉,碰巧见着它被夹伤了腿,想起永穆喜欢兔子,特意将它带回救治。”
阿耶待她一向极好。陆绥没有半点怀疑,对着陆渊和沈蕴姝撒娇道:“阿耶,阿娘,我想照顾它,可否将它放在我屋里养着,等它的伤好了,再放它回山里。”
陆渊抚了抚陆绥的发髻,平和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威严,“终究是野物,岂可放在屋里,用笼子关了放在檐下也是一样的。”
兔子不用睡床,屋里屋外差不太多。陆绥想得极开,懂事点头:“好吧,谢谢阿耶。”
说完,兴致勃勃地取来一片菜叶子蹲下身子喂给兔子吃。
且说众人狩来不少猎物,当天晚上便以烤肉为主,足足设了几张大圆桌子。
陆镇拿刀割烤熟的鹿腿肉吃,纵然隔着升腾而起的丝丝青烟,抬首之际,映在瞳孔里的唯有那抹嫩鹅黄的窈窕身影。
他们亲昵着,言笑着,上晌的那段插曲分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夫妻情意,就好像那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握刀的手又添几分力道,鲜美的鹿肉仿佛顷刻间失了滋味,陆镇味同嚼蜡,没吃几口,兀自斟满一碗郎官清,仰头一饮而尽。
借酒消愁,陆镇心里好受了些,复又自虐般地去拿眼描摹她的轮廓,默默记下她身上裙衫的样式。
陆斐原以为三年过去,陆镇早该放下了,不想今日一见,他竟越发痴迷于陆昀的妻了。
有道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寡欲多年的陆镇,一旦陷入,亦无法自拔;凭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想法子将人弄到手的。
这样的一张美人面,倘若不是嫁与陆昀为妻成了郡王妃,若是叫那等寻常人家的郎君得了去,不定招来多少权贵的觊觎,如何护得住她。
陆斐暗暗感叹一番,旋即收回目光,夹了块炙猪肉下酒吃。
至十月中旬,夔王抵达荆南不过小半月,竟是突发急症殁于万州,虽满朝哗然,有那起子心眼实的于明堂之上奏请陆渊彻查此事,追随陆渊多年的朝臣出言制止,道是仵作验过,确是死于急症无疑。
那老臣却不肯听,颤巍巍地掀了衣袍直直跪下,又说了好些陆临在位时待梁王府不薄的言论,欲要逼迫陆渊彻查陆琮死因。
陆渊岂能容他在人前放肆忤逆,顿时沉下脸来,眼底寒凉一片,深吸口气,正要发作,陆昀那厢却在这时出列,道薛公乃是因夔王离世忧思过度,一时想岔言辞过激了些,并无冒犯天威和东宫之意。
而后又有人出列求情,薛守义这才理智回笼了些,磕头请罪。
横竖是个黄土埋脖之人,见他认错,陆渊没再同他计较,只是意味深长地凝了跪在地上着绯衣官服的陆昀一眼。
下值归府后,沈沅槿奉给他一盏自己烹煮的红豆乳茶。
陆昀伸手接过,启唇细细品尝一番,浅笑着夸她烹煮的牛乳茶味道很好。
即便他掩饰得极好,沈沅槿还是察觉到情绪低落,少不得问上一句:“二郎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陆昀的目光略有闪躲,低声回道:“左不过是朝堂上的事,无甚妨碍,沅娘不必悬心。”
听闻是公事,沈沅槿不好再多问,旋即话锋一转,给他讲起她日前看的传奇话本故事,也好让他暂时抛却烦恼,开怀一些。
沈沅槿说得绘声绘色,陆昀听得亦十分认真,两个人不知怎的闹到床上去,陆昀精准无误地取来藏在床尾木匣里的东西用上,片刻后,衣物落了满地。
转眼到了这年的十一月,长安城中寒气逼人,冷风如刀。
书房内,陆镇手里握着一卷案卷文书,沉声命人去请詹事府的少詹事过来觐见。
又过得十余日后,陆昀在下朝归府的途中,被一双十年纪的男郎当街拦住去路。
陆昀默声听那衣衫单薄的男郎泣泪陈过情后,先悉心将人安抚好,又问了他在长安落脚的地方,次日便趁着去刑部取文书的档口查阅了一卷文书。
这日过后,陆昀便又忙碌起来,沈沅槿一连三日不曾与他亲近过,她手底下管着几间铺子,加之下月就是年末,近来亦不得闲,二更天便早早睡下。
忽有一日,沈沅槿下晌自东市归府,解了披风挂在门后,迫不及待地靠近炭盆坐下。
辞楹亦被外头寒凉的风雪冻得不行,回想起外头压在城池上空的阴云,在碳火边搓手道:“瞧这天色,今晚莫不是要落雪?”
沈沅槿虽格外怕冷,却也极爱看那皑皑白雪装饰万物,有道是瑞雪兆丰年,落些雪冻死、害虫暖土积水,明年庄稼人也可有个好收成。
“往年长安总在这时候下雪,想来今年也是大差不差。”
她两个说着话,又有小丫鬟送来茶水,隔扇推开的那一瞬,北风直往屋里灌,拍在木门上,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响;从那声音可判断出,风力比方才大了许多。
至掌灯时分,天空飘起片片微小的碎玉。
沈沅槿担心陆昀有没有带伞,又怕那雪下得大了,积在路上,他回来时会难行。
不觉间已临近二更,仍不见陆昀回来。
许是有公事在外头绊住了脚。
沈沅槿深信他,从不疑心他会在外头乱来;只是这样的雪夜着实让人心神难安。
这般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是不见陆昀回来,二更的梆子声传入耳中,沈沅槿心中愈发忐忑。
辞楹观她眉心微蹙,便劝她道:“郎君约莫是歇在外头了,雪夜寒凉,娘子何妨早些睡下,明日再差人出去问问罢。”
为今之计,也只有此了。这样冷的天,倒要去何处寻人呢?又不好大晚上惊动舅姑。
沈沅槿想毕,自个儿用热水净过面,叫辞楹掌灯,自行上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