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沈沅槿因他的这番举动睁圆了眼,落着泪抓挠他的后背。
他脚下的步子迈得又重又稳,沈沅槿眼里的泪没怎么停过,到最后就连抓挠他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好容易挨到陆镇抱她跌进被中,偏那避火图的一角从枕下现出,引得陆镇将其拾起,粗略地翻了几页来看。
那上头的男郎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陆镇仔细研读过不下十数本图书的陆镇瞧不上宫人备下的图册,仍按着他喜欢和想要的来。
如此又闹了两回,沈沅槿早已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等陆镇替她擦洗、收拾干净,便已怏怏地伏在床褥上沉沉睡去。
陆镇执灯认真观察沈沅槿的状态,确认她并未受伤,仅有些红肿后,寻来药膏细心替她抹上,钻进被窝轻揉她的小腹助她缓解不适,无限依恋地拥着她睡了一夜。
因次日非是休沐,沈沅槿只需在陆渊下朝后去他和崔氏跟前奉茶,是以陆镇先行起身后,交代宫人不必叫她早起。
沈沅槿睡到辰时醒来,匆匆洗漱一番,陆镇带着满头大汗进来,擦身换衣过后,坐在圈椅上唤来宫人入内为她梳发。
“只梳个简单的单髻便好。”沈沅槿交代完身后梳发的宫人,随手从妆奁里拣出一支偏凤步摇和一朵通草牡丹。
单髻梳起来省时省力,沈沅槿懒洋洋地坐在月牙凳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待宫人梳好发后,伸出酸乏的双手去拿步摇,正欲自个儿往发髻中簪,注视她许久的陆镇却是几个箭步上前,将那步摇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来可好?”陆镇温声道出简短的询问句后,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一脸认真地在她发上比划几下后,最终将其簪在靠右的位置,那朵通报牡丹则被簪在左后方,前方则以两支鎏金花卉鸾鸟钗为饰。
“沅娘瞧瞧,我簪得如何?”陆镇凝视镜中的女郎,得意洋洋地问。
陆镇虽为男子,大抵是因着出身尊贵的缘故,自幼时起接触得便是精美高雅的器物,审美水平很是不俗,那单髻经他一摆弄,既不累赘张扬,又不失典雅庄重。
“从前竟不知,大郎还有这样的好手艺。”沈沅槿打趣他一句,拿起匣子里的石黛描眉。
陆镇悉心看沈沅槿画了一回眉,心说改日休沐得闲,他也定要学着为她画一画,即便画得不好,还可擦了重画,常言道熟能生巧,只要他肯用心,岂有学不好的。
宫人来催他二人时,沈沅槿刚巧涂完口脂,陆镇怜她昨夜受累,顾不得此间还有许多双眼睛,直接打横抱起她踏出青庐,一同上了步撵。
麟德殿。
金兽熏炉内焚着御用的龙涎香,陆渊和身着华服的崔皇后端坐于上首处。
殿内侍奉的宫人足有二十余人,皆各司其职,或执扇捧盘,或静默侍立,无一人发出丁点声响,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
陆镇执着沈沅槿的手信步迈入殿中,站定后朝陆渊和崔皇后屈膝行礼。
不知是否是因着身侧的新妇头一回过来敬茶的缘故,今日的陆镇格外恭敬有礼,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客套敷衍,就连面对崔氏时的态度都软化许多。
好一个痴情种子。陆渊打心底里瞧不上陆镇为女色所迷的行径,但因顾忌沈沅槿是沈蕴姝的内侄女,是以并未刁难于她,只面色如常地叫人平身。
宫人捧了置有茶碗的托盘进前,沈沅槿双手执起茶碗,先奉与陆渊一盏热茶,再是崔皇后。
崔皇后含笑接过茶碗,说了几句道贺的话,扭头去看陆渊,试探他的意思。
陆渊缓缓搁下白瓷茶碗,深沉的的眼眸落在陆镇面上,一番告诫和叮嘱过后,目光扫向沈沅槿,面容沉肃道:“贵妃与你经年未见,心中很是挂念你。她如今身子不好,你只拣些高兴的事说与她听,万不可惹她伤怀。”
这便是警告沈沅槿,待会见了她的姑母,什么样的话当讲,什么样的话不当讲,她都需得好生掂量掂量。
莫说沈蕴姝产后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是她这会子健健康康的,沈沅槿亦不忍心看她为自己悬心忧虑,何况于此厢事上,她也助不上自己什么,如何逃出生天,终究只能靠她自己,焉能牵累身边的人。
“儿知了。”沈沅槿坦荡正视陆渊的目光,答应得诚心又干脆。
陆渊闻声,沉目凝视沈沅槿一眼,料想她与姝娘感情甚好,应是不会在姝娘面前胡言乱语,当下以折子还未批完为由,先行离去。
崔皇后那厢同陆镇这位继子无甚话可讲,当下和沈沅槿寒暄一阵,便也离了此间。
殿门外,沈蕴姝派来的宫人早已等候沈沅槿多时。
“太子妃,贵妃请您过去一见。”那宫人对着沈沅槿行了礼后,恭敬传达沈蕴姝的意思。
沈沅槿停下异样的脚步,告知身侧的陆镇她此时的想法:“大郎,我想去看看姑母。”
陆镇听得出来,她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乖乖顺着她的话说:“好,我送你过去。”
拾翠殿内,沈蕴姝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到来,时而坐着,时而起身来回踱步,不知如此交替了几回,直至宫人引着沈沅槿进殿,她方往罗汉床的一侧坐定。
吱呀一声,上晌的暖阳应声从门框外透进来,沈蕴姝于柔和的金光中看见沈沅槿的那一瞬,心下既喜悦又疑惑,忙叫云香领着一众宫娥黄门退出去,招呼沈沅槿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嘴里发问:“没有什么沈四娘,我认得出来,你就是三娘对不对?”
一年多未曾相见,沈蕴姝的身形看上去似又消瘦了些,气色亦大不如前,想是分娩第二胎时难产所致。
沈沅槿满眼心疼,忍着鼻酸牵起她的手连连点头,“是我,三娘,姑母没有瞧错。”
耳听她亲口承认了她的身份,沈蕴姝的面上没有半分讶然之色,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沈府还有一位四娘子的言论,阿兄和阿嫂生前恩爱非常,膝下独有三娘这么一个女儿,又何来的四娘?
沈蕴姝心中存着疑惑,这会子沈沅槿就在她面前,免不了问出心中的疑问:“三娘不是同我说,要去西北的沙州修习丹青吗?现下如何又成了太子妃?”
话音落下,沈沅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不自觉地沉眸瞥了眼案上的茶具,这才抬眼去迎沈蕴姝投来的目光,佯装从容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事说来话长,许是缘分使然罢,那是在离京前夕,我往金仙观去给耶娘添香祈福,未料下山途中遭遇贼人劫掠,幸而殿下那日在桥山上踏青,救我于危难之间,后又在我养伤之时悉心照拂,忽有一日,殿下向我表明心意,求娶于我,并允诺会为我寻来沙州和西域一带的丹青手供我求教学习,我心中感念他的恩情,又见他情真意切、处处体贴,不免动容,遂点头应下;那时候姑母尚在孕中,担心姑母知晓后悬心,未及告知姑母知晓,还请姑母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违心,沈沅槿每道出一句,心情便跟着沉闷一分,可这会子为着不让沈蕴姝瞧出端倪起疑,便也只能死命维持住面部表情不至垮掉。
沈蕴姝静静听她说完,忆及她在沈府与尚还是梁王的圣人仅有三面之缘后,阿耶和大兄威逼利诱欲将她献于梁王,被她严词拒绝后便又在她的饭食里下了脏药...
当日之事,那时的梁王并不知情,是她主动缠抱住他,他虽有私.欲,却也有真心助她解去药性的情意在里头;木已成舟,她也不能过分责怪于他,只能怪造化弄人,认命接受他的“负责”和“补偿”,嫁他为妾。
大抵是这段记忆太过沉重深刻,沈蕴姝几乎下意识地将沈沅槿带入到负面的境遇中去;太过出众的相貌于母族不强、无人庇护的女郎而言,有时候带来的并非是福气,反而可能是不幸和掠夺。
沈蕴姝从过往中剥离出来,旋即面带忧色地追问她道:“这桩婚事,果真是你自个儿愿意,而非受人胁迫?”
沈沅槿知她在忧心什么,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摇头否认,忙不迭给她吃下定心丸,也好叫她安心。
“姑母应是知晓我的性子的,我若不愿,凭旁人有何手段,断不会轻易答允。殿下为娶我为妻,可谓用心至极,亏得他竟想出这样的办法掩人耳目,既不会委屈了我,也不会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太子殿下他待我的确甚好,姑母快别多心了。”
沈蕴姝说不上有何处不对,即便沈沅槿方才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话,面上神情亦无半分诓骗她的迹象,可她这会子就是没来由地心生不安,眉宇间透着担心,“可是...”
沈沅槿当即出言打断沈蕴姝的话,“没有什么可是,姑母的身子久不见好,焉知不是多心忧思的缘故,永穆和阿郎年纪尚小,姑母总这样拖着一副病体,倒要如何陪着他们长大成人,安心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不宜多心忧思。太医署的医监也曾这样提点过她。
沈蕴姝想到此处,又听沈沅槿提及她的一双儿女,自是点头应下,“好,我会保重身子;你如今已是太子妃,往后我们姑侄见面便会容易许多。”
见沈蕴姝没再继续追问自己和陆镇之间的事,沈沅槿这才将将放下心来,转而询问起陆煦近日的情况。
“宫人们将他照顾得很好,圣上又叫医监时常来瞧他,他虽是难产诞下的,比起永穆两个月的时候,倒也不差什么,生得白白胖胖的;对了,沅娘还不曾看过他吧。”沈蕴姝提到陆煦,这才想起沈沅槿还不曾看过他,忙扬了扬声调唤人进来,叫宫人去偏殿抱他来正殿。
陆煦才刚由乳母抱着吃过奶,时下睡得正香甜,乳母担心宫人抱起他会扰了他的好瞌睡,待会儿又要哭的,暂且不让宫人抱他出去,自个儿来到正殿向沈蕴姝言明情况。
沈沅槿闻言,亦不好叫人强抱了陆煦来,若是惹得孩子啼哭不止,怕是又要哄上好一阵子的,遂偏头去看身侧的沈蕴姝,温声提议道:“既如此,不若我自个儿过去看他可好?”
沈蕴姝疼爱幼子,听乳母说陆煦现在睡得香甜,岂有不应的,因有旁人在侧,很是谨慎地改了对沈沅槿的称呼,“这样也好,我与四娘一同过去罢。”
宫人和乳母听后,皆是退到一边,待她姑侄二人起身出殿后,连忙跟上前。
殿内伺候的宫人约莫有十数人,未免精力不济导致疏忽纰漏,特意将人分成三班昼夜不分地照顾陆煦,足可见陆渊对他的宠爱。
沈沅槿进殿时,饶是陆煦已经睡熟,鸡翅木制成的朱漆摇篮边还是守了两个身穿厚重冬装的宫娥,另有小黄门蹲在角落里看着碳火,乳母坐于案前瞌睡。
沈蕴姝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无需多礼,让退到屏风后就好,而后领着沈沅槿走到做工精致的檀木摇篮旁。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摇篮里闭眼睡着,小鼻子小眼的甚是可爱,沈沅槿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暗想陆绥一个多月时,约莫也是这般讨人喜欢的罢。
一时看过孩子,临近晌午,沈蕴姝便又携她归至正殿,笑着询问她想要用什么午膳。
沈沅槿昨儿夜里吃了不少菜色,加之想到日后免不了要与陆镇朝夕相见多日,着实没什么胃口,只说想吃清淡些。
沈蕴姝依言想了几个偏清淡、味道不错的菜色出来,吩咐宫人去陆渊特意为她设下的小厨房传膳。
酉时,陆镇处理完公务,乘了步撵往拾翠殿来接沈沅槿回东宫。
有他在身边,沈沅槿尚不知该如何逃出宫中,暗想等她站稳脚跟,他若是能再像去岁那般外出公干几个月就好了,届时她假死出逃自会容易许多。
陆镇洗漱完凑过来,抱起沈沅槿就往内殿进,生生将她的思绪打断。
“不可,我还没好。”沈沅槿不自觉地并煺,本能地伸手去挡他落下来的唇。
陆镇顺势抓住她的手,鼻尖贴在她的手腕上闻香,再是亲吻她的手腕和手背,迫使她张开手将手心贴在脸颊上,真心实意地陈述他此时的心境,“从昨日到今日,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你真的从临淄郡王妃变成了我的太子妃,过往种种便让它过去,往后的日子,我定会好好珍爱沅娘,断然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亦无任何事能将你我分开。”
沈沅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段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情话”,只违心地嗯了一声,恢复到抗拒他亲近的模样。
陆镇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随后熟练地掀开她的裙摆,“我只瞧瞧沅娘好些了没,那药乃是早晚都要擦一回的。”
饶是被他看了多回,沈沅槿还是觉得难为情,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由着他细看过后取来药膏往里涂抹。
“其实沅娘晚些受孕也好,有道是食髓知味,你我二人昨日才刚成婚,多享些时日的鱼水之欢有又何妨。”陆镇一面说,一面帮她穿好裤子,解去衣裙,扯来被子安置。
这日过后,沈沅槿尝试着手管理东宫的一应事务,因她有过管理经验,不出月余便已上手,渐渐地同六尚女官亦有所往来。
光阴似箭,秋去冬至,长安天气日益寒凉,陆渊恐沈蕴姝受寒,叫内侍省按皇后的份例往拾翠殿中供应银骨炭和棉被等物。
这日夜里,城中降下飞琼,仅仅一夜的时间,整座皇城便覆上一层浅白;此后两日,那雪仍是断断续续地下,世间万物皆变得银装素裹起来,雪景更甚前日。
崔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畔的水榭中置了红泥火炉烹饪热饮,邀后宫妃嫔来此处赏雪。
沈蕴姝在殿中闷了多日,加之许久未同崔皇后等人见过面,便应下此事,披了狐裘携云香云意二人出了殿。
一行三人踩在除过积雪的小径上行了近两刻钟方至太液池畔。
“妹妹怎的不乘车来,若是吹着身子过了寒气可怎么好,底下的人怎也不知拦着你些。”崔皇后一见着沈沅槿便亲自迎上前来,满脸关切地道。
沈蕴姝回她一笑以示尊重和谢意,柔声道:“妾身谢皇后殿下关怀,只是妾身在殿中坐卧多日,再坐下去,怕是腿都要不会动了,适才想着自个儿下地走一走,不怪她们。”
郑淑妃捧着个手炉在边上一言不发,赵婕妤眼瞅着起风了,出言提醒她二人进到榭中向火取暖,慢聊不迟。
“瞧我,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这是在外头,快些进去吧。”崔皇后说着话,携沈蕴姝的手往水榭里进。
炉子旁的小几上置有烹茶用的器具,沈蕴姝便自个儿烹茶打发时间,将茶饼炙烤后放凉,再将其碾成末状用筛罗过筛,待水初沸时加入少许盐,而后等二沸时投放茶末。
茶汤三沸后,沈蕴姝执勺舀取茶汤,静置小半刻钟放凉一些,方送到唇边吹几气去去热,抿上两口。
她才吃了半碗茶,就听榭外临水的小桥上传来一道惊恐的女声。
崔皇后闻言,面上不见多少惊慌之色,而是当即起身往到临水的栏杆处走。
赵婕妤见此情状,便也好奇地跟上崔皇后,沈蕴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亦是下意识地跟随崔皇后的脚步。
眼前没了隔扇的遮挡,沈蕴姝甫一看向水面,立时便吓得心口发紧,两腿发软,若非她身后的云意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身子,险些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云意不过略瞥见那水上的浮尸一眼便吓得不轻,忙不迭唤来云香一起扶着沈蕴姝退回里面,“贵妃别看。”
第73章
沈蕴姝叫那泡肿的女尸吓得不轻, 险些两眼一闭昏死过去,饶是这会子有云意云香两个扶着,还是很难走动。
“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速速去寻侍卫来捞人上来, 查明身份。”崔皇后厉声吩咐完身后的宫人,转而去看由人搀扶着坐到圈椅上惊魂未定的沈蕴姝。
“吾今日本想约几位姊妹来此处赏雪,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叫你们受惊了;贵妃妹妹本就体弱, 偏又见了这样的场面,约莫受了惊吓,还是快些回宫歇下罢。”崔皇后说话间, 挥手示意贴身女官进前, 令她去将自己的凤撵挪来, 送贵妃回拾翠殿。
沈蕴姝心中动容,强撑着站起身来,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凤撵乃是皇后殿下方可乘坐的, 妾身怎敢僭越,殿下的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妾身在此处等自个儿宫里的步撵过来便好。”
崔皇后闻言, 却未轻言放弃,而是温声细语地又劝沈蕴姝一回:“贵妃妹妹身子孱弱,又得圣人疼爱, 若是在吾的席上受了惊吓致使身上不爽利,岂非吾的不是;倘若圣人在此,必会同意妹妹乘坐凤撵先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