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绛红
她召了一座飞舟,离开了这里,似轻云出岫,十里青山作别。
一翻过青山,她就像航行在无数孽物的巢穴之中,到处都是形貌奇诡的孽物,拥挤着,交织如潮。
它们自发地绕开她,像是在为她让路。
祝遥栀径直去了榴花汀。
她知道,李眉砂一定在这里等她。
榴花汀和她之前离开时几乎没有差别,被幽蓝流水包裹,如一滴泪。
飞舟悬停,她纵身而下,落入蝴蝶与鸢尾花的怀抱。
榴花汀很安静,这里没有别的孽物,只有一片如梦似幻的幽蓝色。
她提着剑往前走,脚下凝起冰霜,藻花羽叶被封冻,绣鞋踩上去发出清脆声响。
她知道,是在之前的禁地。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一片银白霜雪,引冰符上面的灵息全都被抽调出来,遍地冰棱丛生,如刀枪剑戟。
玄衣少年在冰霜中长身玉立,看着她的眼神很安静,“你回来了,栀栀。”
他眉间那点朱砂已经浅淡若无,发尾也泛起银白,像是落满了霜雪。
眉间点砂,大概就是仙盟施加的封印,要他敛尽邪相,处世为人,守礼克己。
祝遥栀看了他片刻,才问:“在漠北燕家,你做了什么?”
李眉砂说:“我斩杀了你体内的存续血脉,但孽物之间没有互相残杀,只有进食,我杀了它,同时也就取代了它。”
他的指尖掠过眉间那点朱砂,“我借用封印尝试压制,但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被蛀空,变成一座残骸。”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她似笑似叹,“我一直以为,你会采取更加恶劣的手段,哪怕这里变成废墟,你也会给我编织一场美梦,永远困住我。”
少年眉眼沉静,他轻声说:“可是栀栀,你在哭啊,你抱着我喊妈妈。”
祝遥栀怔了一下。
之前她深陷噩梦,被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的,原来都是李眉砂。
她缓了呼吸,说:“你能把孽物驱逐出榴花汀,就不能命令它们停下吗?”
“因为榴花汀早已沦为空壳,进食与掠夺是本能,哪怕杀了它们,它们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卷土重来。”李眉砂凝眸望着她,“我也在抵抗我的本能。”
怪物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会忍不住想将她私藏,爱欲会为她筑巢,谁都无法抢走她。
他说:“栀栀,你记得昨晚那个梦吗?存续的权能是时间,回溯过去,推演未来,如果你没有杀我,噩梦就会成真。”
祝遥栀轻声说:“你是故意让我梦到的。”
“是,”他承认道,“我推演了一次又一次,只有这样才能抵达你想要的结局。”
她垂下眼帘,“所以你一直在教我如何杀你。在你的推演中,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你会的。”李眉砂平静地说,“应泊川死了。”
她怔了一下。
他继续说,话语淡漠:“曲涟也死了。”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似在提醒,一语诛心。
“……”祝遥栀瞬间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眶都发红。
李眉砂轻声说:“你不忍见这些人死去,你想回家,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许过愿,在高楼,在河边。
要斩孽物,要天下太平,要回家。
神灵不会实现她的愿望,但李眉砂会。
——可代价是,她必须杀了他。
祝遥栀不再犹豫,只说:“接剑。”
她提剑而上,霎雪剑荡开凛冽冰霜,红裙却艳烈如火。
如往常一样,长刀截住她的剑锋,刀剑交锋发出熟悉的清鸣,如昆山玉碎。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之间,他们已经交手数次。
刀光剑影荡开,蝴蝶坠落,鸢尾破碎,至死也要葬在一地霜雪之中。
彼此的招式都太过熟悉,刻入骨血般熟悉。
祝遥栀耳中尽是刀剑的啸鸣,灵力相撞又相融的轰然声响。
她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些日子,他们对练,刀剑交锋之后是灵肉厮缠,山居不知岁月。
但这一次,刀剑出鞘,势必见血。
她高高跃起,又迅疾落下,如归燕还巢,一剑劈在李眉砂的刀刃上。
霎雪剑与昙释刀交错在一起,刀剑互相角力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耳鬓厮磨。
这一刻祝遥栀忽然看清了李眉砂的表情。
少年身上并无杀意,眉眼之间也没有丝毫戾气,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后世会传闻,我杀人无数,我承天下罪孽,你诛我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他们会尊你敬你,你会流芳百世,但只有我会陪你在青史里永垂不朽,霎雪剑与昙释刀天生宿敌,你与我青史同页,李眉砂会永远陪着祝遥栀。”
在这之前,他一直淡漠,冷静地用芸芸众生逼出她对他的杀心,但他眼中始终平静无波,直到此刻说出要与她共留青史,少年眉眼间倏然生出欣悦之色。
她第一次在李眉砂身上看出了几分少年意气,冷丽面容生动起来,原是如此耀眼。
他是怪物,从出生起就被封印、被虐待、被禁锢,所以他清冷死板,淡漠无情。
可原来他也有疏狂意气,似冰川星海烈烈燃烧,燃成一捧火,锻她手中剑。
他说得没错。
她与他天生宿敌,他们的名字永远相伴相生,在青史里万古长存。
祝遥栀转腕提剑,与他拉开距离,又在下一瞬杀了上去,刀剑交错,碰撞出金铁轰鸣之声,像是要砌在一起。
势均力敌,并驾齐驱。
她能感觉自己周身灵力被急速抽调,血液急剧升温,像要沸腾起来。
心跳怦然。
怦然如心动。
少年眉眼燃烧般意气焕发,祝遥栀一剑刺下去,在他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交手这么多次以来,她第一次伤到他。
“很漂亮的一剑。”李眉砂说,鲜血流淌,本就昳丽的眉眼更添艳色。
祝遥栀一边挥剑,一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并不记得我做过的每一个噩梦,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入我的梦,你知道我牵挂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可以造物,打造一模一样的世界来骗我。”
李眉砂一刀荡开她的剑气,霜雪化开生出幽蓝昙花,他说:“我爱你,你是自由的。”
他爱她,所以想要留住她。
他爱她,所以放她离开。
“你呀你。”她似是笑了一下,美人眼弯弯,漂亮得让他心颤。
他们隔着刀光剑影对望,像是忽然生出了一种默契。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空旷的禁地里只有刀剑相接的清脆声响,混杂着灵力爆发的轰鸣。
祝遥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中只有李眉砂的身影,少年振衣出刀,染血的眉眼艳如鬼魅,映着刀剑的森冷寒光。
她眼中再无其他。
只是紧紧盯着李眉砂的每一个动作,极力找寻他的破绽。
她握剑的手近乎麻木,虎口和手指被震得酸痛。
不辨昏晓,不知日夜。
禁地里覆满霜雪,冰雪之上开满了昙花。
祝遥栀之前想象过,如果她能够杀了李眉砂,那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一剑。
但其实,最后一剑刺出去之时,她并没有料到,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她手中的霎雪剑刺进了李眉砂的心脏,同时,昙释刀也横上了她的脖颈,但没有伤她,她只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
是昙花瓣,刀刃上开了昙花。
她有一瞬间不知是哭是笑,她这一剑明明怀着必杀之意,被她一剑穿心的怪物却只想给她送花。
她眼前蔓延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的血顺着剑刃流了她一手,黏稠,腥甜。
祝遥栀愣住了,她一动也不动,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血可以流,遍地霜雪都被染得艳红。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捂住少年的心口,但她像是忽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连怎么抬手都忘记了。
李眉砂像是因为失血过多,缓缓跪了下去。
她还握着剑,浑身失力也被带着跪着了下去。
“最后一拜……芙蕖观的三拜礼,你还欠我最后一拜。”
李眉砂的声音轻而嘶哑,有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来,字字如血。
他们刀剑相向地跪在冰雪上,长剑贯穿他的胸腔,刀刃在她颈边绽开昙花。
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也是夫妻对拜的爱侣。
她知道了,她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李眉砂给她准备的衣裙都是榴花一样的红色。
“栀栀,夫妻对拜之后,就是礼成。”
少年低头,额头与她的相抵。
祝遥栀颤着唇,每个字都颤不成声:“你还没有挑我的盖头,还没有和我喝交杯酒,也没有昭告天下……”
“你可以回家了。我只想你,记住我。”李眉砂的声音越来越轻。
祝遥栀有种窒息的错觉,她启唇欲语,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说,太多、太多,但是都来不及、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