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言语实在无法形容问圆此刻的心情,她抿唇良久,起身向问真郑重一拜,“姊姊心意,问圆此生牢记,不敢有片刻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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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到了元宵,这个年接近尾声,但尾声时的庆祝反而更为繁盛,正堂楼阁上挂满各式灯笼,夜半红霞照亮一片天地,处处灯火辉煌,徐家人在楼中饮宴观灯,好不热闹。
同在一坊的季家在庆元宵,季母亲自滚了元宵烹煮,季母与季芷都不是好热闹的身体,身体不适合出去人挤人,便留在家中,季母嘱咐季蘅出去玩玩,季蘅答应着,扶她回屋歇了。
每逢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季母便会想念季父,没有与人多话的心思。
从季母房中出来,季蘅看到季芷在正堂里围着火炉不知做什么,知道是在等他,便走过去。
“今夜瞧你兴致寥寥,我便知道你必是在想念娘子。”季芷拿铜著拨弄着火盆里的薯蓣、芋头,叹了口气,“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八日。”季蘅在季芷对面坐好,脱口而出。
季芷看看他,叹了口气,“这样等着的滋味不好受吧?”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季蘅不肯点头,“等待虽然漫长,可总有见面的一日,就是盼头。”
“你就这样静静地等,等娘子忙完,抽出时间来见你,一辈子这样甘心?”
季蘅并不言语,只点头,对上他的目光,季芷知道他已然十分坚定,心思毫无犹豫迟疑。
“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季芷慢慢念了一句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①”
季蘅不满地皱眉,“娘子并非不重情义之人。”
“娘子重情义,但她待你的情,并没有你待她的这般浓厚深切。”季芷叹了口气,“因你是我的亲弟,我才会说这些话,平心而论,娘子待你不差,年前她事务那般繁忙,还勉强挤出半日功夫出来陪你,那样的用心,倘若是别人,我定觉得他得感恩戴德,敬谢恩遇。”
想起年前艰难的见面,季蘅不禁摩挲挂在腰间的银质香囊,其中的香丸是他新调制的,味道与问真初六那日用的似有六分像,想要再像,却很难做到了。
季芷没看他,只拨弄着炭盆里的火,声音平淡地慢慢道:“你如今情在浓时,觉得这样等待的日子、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日子都没那么难熬,等你的情冷淡平息下去呢?这样的日子你还过得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季蘅终于开口,“娘子不是会栖息在我身边的女子,我无法成为她的夫婿,这些我都早就想过了。但那又怎样呢?”
“我于她有情,不只有情,她身上,有我的心。”季蘅抬起头与季芷对视,四目相对,季蘅眼中是一片平和坚定,“此生能陪伴在她身边,已经是我的幸运。退缩、懊悔……至少现在,我想象不到会有那一日。”
“如果可以,我希望陪伴在她身边的期限是一生,无论她的一生,还是我的一生。哪怕死后无法同穴,只要有这一生中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就满足了。”
季芷叹了口气,站起身,“我是愚人,没尝过情爱,不知是什么滋味,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能去沾。”
季蘅皱眉抗议,“情爱才不是坏东西。我一想起娘子便高兴,娘子与我在一起高兴——姊姊你不要抗拒情爱。”
季芷拢拢身上的披风,扬眉看他,“你还管到我身上了?”
季蘅忙道不敢。
季芷慢慢往出走,推开屋门,声音随着呼啸的南北风传入季蘅耳中,“无论何时何地,三思而后行,不要轻率决定,会后悔一生。t”
“我已不只三思了。”季蘅轻声道:“阿姊放心吧。”
季芷似乎点了点头,风雪中,季蘅没怎么看清楚,只见她缓缓离开的背影。
人走后,季蘅闻着空气中烤芋头和山药的味道,静坐半晌,抄起铜夹夹出一个芋头吃。
爱与不爱,有什么的,喜欢就够了。
左右这辈子,他只认定徐问真。
死人不可能复活,白月光又如何?现在陪在徐问真身边的,是他季蘅,未来会一直是。
于妈妈可说了,他是这些年娘子身边第一个人!
季蘅顶着烫咬了口芋头,软糯柔白的芋头肉,好像某位真爱前未婚夫哥一般。
烫嘴,但他要咬!
不迎难而上,算什么年轻男大!
第81章
“阿蘅,你的眼睛在哭”……
强吃滚烫芋头的结果就是季蘅嘴烫得说不出话来了。
问真听季芷说了此事, 蹙眉道:“怎么还把嘴烫坏了?”
又叫含霜找碧玉膏来,季芷都没脸说季蘅是怎么烫的,只能用手指了指在火炉里煨着的薯蓣。
薯蓣养脾胃, 小孩吃最好,问真房里入冬常备,还有红枣一起, 烤得表皮黑黢黢的,剥开皮, 薯蓣肉白糯清淡,搭配烤得软糯香甜的红枣肉同吃, 最挑食的明瑞都能一口气吃掉一小段。
问真扶额, “多大人了, 还能被这个烫到。”
含霜取了碧玉膏来, 问真打开瞧瞧, 确认无误交给季芷, “劳烦我们季娘子, 今日再走动一趟了。”
其实季芷家里还能没有好药吗?她昨晚就给季蘅安排好了。
问真是关心则乱, 季芷则是为了问真和季蘅,心甘情愿走这一回——没准季蘅就是觉得娘子给的药比阿姊给的药好呢。
季芷一边把药膏接过, 收在荷包中, 一边补充:“芋头。”
原来是吃烤芋头烫的, 好像不比薯蓣好多少。
问真只感觉无奈, 但季芷的话提醒了她,去云溪山的行程已经敲定, 后日出发,能在山中住三五日,毕竟年初事多, 她不能总在外躲清闲。
纵然如此,问星很满足了,欢欢喜喜地开始准备装这个、带那个,明瑞明苓知道要出去玩,很期待,一日要问三次几时出发。
季蘅此次能否同行呢?
平心而论,问真当然希望他能同行,但元宵之后,兰苑开张,季蘅应当是最忙的时候,既是年轻的情人,又是自己的生意,无论从哪边看,问真都应当体谅。
所以她只写了信,先关怀季蘅的伤势,叮嘱他日后一定小心,又分享一些昨夜元宵观灯的新鲜事,信末尾处,才简单提起她要带问星等人到云溪山小住休息,季蘅可要同行。
季芷见问真态度平和,心中暗道问真还是不了解季蘅。
那小子早知道问真年后有去云溪山小住的打算,却久久听不到动静,今早才故意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伤,让她来通风报信,提醒问真想起他。
这小子,还有点心机。
自己弟弟嘛,季芷就包容了,只在问真住笔之后,才道:“娘子觉得兰苑事忙,阿蘅未必有功夫,依我看可未必。”
问真扬眉,季芷点点自己的腮帮子,“我今早出门前,他可故意在我跟前捂着脸喊痛,是为着什么?”
问真失笑,从一旁拿起一个圆溜溜的朱橘拍进季芷掌中,“对年轻人多些包容嘛。”
这点无关痛痒的小心思,又不是为了做坏事,还怪可爱的。
于是季芷晚间回家时,随身带着的除了碧玉膏、问真的信,还有一篓新鲜朱橘。
问真的原话是,“阿蘅喜欢的,再不吃要过季节了,你且带给他。”
季芷回到家中,将东西付诸季蘅,半笑道:“这一早晨可未白费力。”
季蘅惊喜地抱着一篓朱橘,才不在意季蘅看破了他的小算盘,眉目含笑地去拆信。
于是一日后,问真出发时,车队中便加上了一个季蘅。
有上次不慎做了电灯泡的愧疚,问星这回待季蘅态度好了不少,主要表现在主动提出:“我与明瑞明苓在我房里吃午饭吧,姊姊好生歇息。”
问真叮嘱秋露,“看好他们三个。”
秋露含笑应是。
竹楼内堂中,一只圆桌,两把软凳,用膳的人只剩两个。
季蘅有一种赢了的得意感,坐在问真身边,尽量低调,却仍叫问真觉得身边坐了一只得意洋洋开屏的孔雀。
他今日穿着藏蓝圆领袍,银竹刺绣落在藏蓝云纹织锦上,宛若天然生成一般,灵韵夺目,更衬出几分矜贵俊雅,窄褃的锦袍束着愈发挺拔健朗的身材,如漆乌发束着洁白玉冠,好一位打扮得体,斯文俊朗的年轻郎君。
问真着意看了几眼,季蘅忍不住拽拽衣角,“这是年底新做的衣裳,娘子觉得好看吗?”
“你穿藏蓝好看,比月白更添几分沉稳。”问真夸赞道:“这样深的颜色,人年轻、又白皙,才能穿得如此俊朗。”
尤其衣边滚着洁白风毛,藏蓝与雪白相称,更显年轻俊逸。
当然,她阿父、叔父那种中年文士,穿来是另一番清俊儒雅,这句就不必令季蘅知道的。
季蘅去年穿白多些,这回大胆换了颜色,虽然已经提前问过管事、于妈妈、季芷等许多人,还是问真的评价最令他安心欢喜。
他心里花都开了,面上还要显得深沉含蓄一些,绷着脸,只轻轻扬唇笑了一下。
问真越见他如此,越想起他从前莽撞直接的模样,故意道:“怎么,如今在我跟前都不舍得说话,不舍得笑了?”
她目含嗔怪,又带着笑意,端雅中的一点放松,对旁人未必,对季蘅,足够令他神魂颠倒、丢盔卸甲了。
他老老实实地道:“我以为娘子会喜欢沉着幽静一些的郎君。”
“谁告诉你的?”问真好笑地把玩他的手指,倚着榻边,懒洋洋看他,目光从季蘅额头梭巡至袍角,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叫季蘅脸热不已,他微微侧过首去,声音细若蚊呐,“我自己猜的。”
或许是问真的目光叫他有些心虚,他紧忙道:“饭摆好了,咱们吃午饭吧。”
说完却又舍不得离开问真的目光,问真不动,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那叫问真看。
问真看出他的心虚,但并不在意——当年问圆、宣雉等人谈感情时,更夸张的样子她都见了不知多少。
年轻男女处在感情烈火中时,做出多少愚蠢事都是可以令人莞尔放过的。
但问圆和宣雉的心虚只会令她无奈,季蘅的心虚令她意动神摇,身体里有一股劲,但不想用在走过去吃饭上,干脆伸手捏住季蘅的下颔,轻轻引着他过来,轻抚他的脸颊,“口中的伤可好了?”
问真的手指微凉纤长,捏住季蘅用的是巧劲,并未让他感到疼痛,却极为牢靠。
季蘅只感觉仿佛被牢牢铐住,但他不仅升不起分毫反抗之心,还想一直被这两根手指掐着脸,一辈子。
二人头离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声都传入对方的耳中,热乎乎的吐息扑在对方的面颊上,问真感到指下的脸颊发烫,扬眉道:“怎么,不仅烫了口中,连脸颊都烫伤了?”
季蘅支支吾吾,问真还是捏着他的嘴仔细看了看,不大能看到伤处了,才放下心,并轻戳他的脸颊,“既早与你说过到这里来,还能不问你的意思?怎么还受了一回伤?”
大娘子愿意包容年轻情人的小心思,但并不乐于见到小郎君为了小心思伤害自己的身体。
季蘅连忙道:“真是不小心的,姊姊回了房,我在那吃芋头,刚剥出来,鬼使神差地送入口了。”
说完多少有点心虚——虽然不是故意,但他吃芋头的时候心里没想好事。
他与问真此刻离得极近,问真的每一声呼吸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应该坐回去了,心中却舍不得,目光注视问真一会,见问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干脆一头枕到问真腿上。
问真衣服上清雅的熏香扑面而来,如同成片的玉兰花浓浓包裹住他,他身体僵硬,呼吸急促。
问真并未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但她已习惯了一向羞赧的季蘅偶有大胆直接之举,这种感觉不坏,季蘅枕在她腿上的头并未令她反感,只有一点新鲜与不适应,便未曾推开。
这是一个新鲜的视角,能看到季蘅半张脸,和不断轻颤着的睫毛,她察觉到季蘅的紧张,那点不适应自然消散,只有心中眼中的笑意。
她倾身在季蘅额角轻轻落下一吻,这一吻轻如蜻蜓点t水,羽毛飘絮一般,在季蘅没反应过来前便直回身,笑盈盈道:“胆子怎么大而小,如此怪异?”
“因有勇气,胆子才大;因喜爱娘子,一与娘子亲密便不禁紧张,所以胆子小。”季蘅恍惚地回过神,忽然转身,躺在问真腿上正着脸直直地看了问真好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