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时下男人大多信奉君子远庖厨——不说男人,就是富裕人家的闺秀,都是连厨房门哪边开都不知道的。
虽然都说女子擅烹调是善事,可有仆妇服侍的人家,几个娘子会专心钻研烹饪?
对季蘅的手艺,问真不抱希望,但想了想,还是道:“你若想试试好,咱们一起?”
季蘅连忙道:“厨房油烟大,娘子还是不要去了。”
问真被他的话一冲,思绪好像平和一些,她躺好道:“睡吧,时候不早了,明日晨起,我教你射箭。”
于是种痘第二日,问真早上起来,洗了把脸,精神奕奕地带着季蘅在院子里弯弓射箭。
凝露本来悬着心,一夜没能睡好,早起时眼下挂着两个青皮大鸭蛋,见到问真这样,心彻底松回肚子里,小跑着过来准备拍马屁,问真一箭正中靶心,她立刻欢喜鼓掌:“娘子威武!”
问真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季蘅的手瞄准草靶,“放松,心神合一,眼睛看着靶子,心在看。不要怕射不准,初学者没有一下便能射中的,能擦上边便很了不起了。”
凝露一闹,大家心神倒是放松很多,问真今日状态又好,正院里顿时人心大定,如此数日,都很安稳。
传出去的消息让问星、含霜等人都放下心,就连季芷都要安心的时候,忽然生变。
这日夜晚,季蘅匆匆掌起灯,顾不得披衣,只着中衣跑出去呼唤季芷和凝露,“姊姊!凝露娘子!娘子忽然发热了!”
第88章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季芷骤然……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季芷骤然被惊醒,匆忙披衣过来,便见问真烧得双颊赤红, 触手滚烫。
季蘅在一旁急得险些团团转,“我夜里忽然听到喘息声,起来一看便发觉娘子起热了。”
季芷眉头深深皱着, 仔细检查问真身上的疹子,“我先开退热解毒的药来, 还是毒气未发出来的缘故。”
凝露忙将温水与洁净的巾帕端进来,季蘅正用丝帕蘸着茶水给问真润唇, 见状忙挽袖投洗巾帕。
问真一向身体强健, 鲜少生病, 风寒更是一二年不t发一次, 这次忽然发热, 凝露心慌得不行, 无比想念含霜, 总觉得屋里失了主心骨, “含霜若在就好了。”
季蘅态度温和又不失坚定地吩咐她:“先将灯点起来,立刻预备炉子煎药, 退热的丸散先服下, 需用温水送服, 劳烦凝娘子再取些水来。”
“诶。”凝露连忙答应着, 她一被人指挥便觉心里有底了,立刻出去安排筹备。
整个正院都被惊动了, 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夜。
问真烧得糊涂了,只觉得睡得很沉,一开始身上发冷, 后来又好像被放置在火炉子上似的滚热,她在睡梦中皱眉——大夏天的,怎么还点上熏笼了?
想要张口吩咐些什么,却又没有说话的力气,无力席卷全身,她很快又被高热放倒,只能用力滚动喉咙,想用一点唾液湿润一下干涩的喉咙和口腔,无济于事。
“娘子,娘子?”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音急切但温和无害,令她感到很熟悉。
一点湿润沾上唇角,温凉的液体流淌进口腔,干燥火热的口腔和喉咙都得到滋润,问真下意识皱起的眉头微舒,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在一片黑暗中不知睡了多久,她又感觉身体黏腻潮湿起来,滚热的感觉倒是消退了,但很不舒服,而且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这时神智已经回笼一些,问真意识到她应该是发热了,这会大约是要退烧,眼睛睁不开,她想张口唤人来帮她擦拭一下没有力气,正皱着眉头,忽觉一点温热的触感贴住脖颈,应该是柔软的丝绸帕子,拭擦的动作很轻柔,一点点拭去恼人的潮湿汗水。
“是谁……”问真缓了一会,终于挤出两个字。
季蘅熟悉的声音放得很轻,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安睡,我替您擦擦身上的汗,还有露娘子和我阿姊在。”
问真眉头微微舒展开,身上的潮湿感被一点点擦拭干净,或许怕高热刚退见风不吉,他们的动作一直不大,但令问真舒服不少。
她这半年多一直很忙,前段日子在田庄中消遣居多,心里又压着事情,如今被高热放倒,浑身无力,彻底什么都做不了,倒不挣扎了,什么都不想,放任自己放空头脑,迷迷瞪瞪地睡去。
她有些想念含霜了,从五六岁之后,她每一次生病,含霜都一定在她身边。
但含霜不在更好,她不敢保证这牛痘会不会由人传人。
季蘅在她耳边絮絮说着些什么,她都没太听清楚,但感到有一点安心,再加上身体舒服不少,问真在季蘅轻柔的低语中再度陷入睡梦。
再醒来是个极好的天,阳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进屋子里,屋室中帘帐整齐地束起,通透的一大间宽敞阔朗,鼻尖萦绕着百合花清新浓郁的香气,不远处似乎有小药炉子咕嘟咕嘟的水声,问真枕着玉枕,难得地发怔一会,望着房中的阳光入了神。
榻旁伏着年轻的郎君,季蘅这一年长得不可谓不快,身材逐渐从纤长转为修长,眉眼俊朗英气,如三春阳光,冬日暖阳,格外俊朗可喜。
问真眼睛转向他,季蘅微微侧身趴着,不知熬了多久,眼下一片青黑,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
问真抬起手,指尖轻抚上他的眉心,她的动作很轻,季蘅却猛地被惊醒,猛地坐起,“娘子?”
见问真果然醒来,季蘅狂喜,眼中一瞬光彩绽放,明媚逼人,教问真到口边的打趣都顿住了。
季蘅坐直了身体,问真那只手回落,手指微微捻着。
季蘅刚要说些什么,凝露捧着一大盆温水从外进来,见到问真睁着眼,欣喜若狂,“娘子醒了!季娘子快来,娘子醒了!”
她连忙加快脚步往卧房赶来,将手中的大铜盆放在一边,从外间炕上拣了两个暗囊来,进来扶着问真坐起,季蘅慢了一拍,连忙伸手帮忙。
凝露嘴快得很,道:“娘子您可算醒了,外头小炉子上温着极好的荷叶粟米粥,我这就叫她们端进来,还有蒸得很软的米糕,夹着果馅的,酸甜香软,滋味最好,是含霜亲手做了送进来的,您赏脸尝尝。”
她手上动作不停地拧帕子给问真,一边招呼使女端点心进来,一边不忘与问真说话,“您昨夜忽然起了高热,可吓坏我们了。多亏季郎君一直守着您,早早发现了。这一夜,将季郎君熬坏了,那会您稍微好些,我们都劝季郎君下去歇歇,他还不肯,一定守在您身边,等您退了热才放心。”
她这一通动作,打破了方才那点隐约的暧昧,问真看向季蘅,她烧得糊涂时,确实隐约感到一直有人守在她的身边。
季蘅不欲以此表功,正要说什么,问真却向他伸出手。
下午昏黄的阳光下,问真脸色苍白,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目中带着温和的浅笑,向他伸出手来。
分明神情殊异,季蘅却忽然想起那个他叩开客舍门的江州清晨,他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一阵阵悸动,他知道自己无力控制,不想控制。
论什么爱不爱呢,他只知道,现在陪在娘子身边的人是他。
能牵娘子的手,伏在娘子榻边睡的人,是他。
于是他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沉沦,不求前路,不问后路。
他牵住问真递来的手,问真示意他在榻边坐下,他低声道:“我袍子脏得很。”只在脚踏上坐了,伸手斟了放得温温的玫瑰露来捧给问真。
问真饮食一向节制有度,鲜有贪多的时候,这回却吃了一盏还嫌不够,季蘅心疼得紧,立刻又斟了一盏。
凝露在一旁小声道:“慢些,忙些吃。我在外头炖百合汤呢,再用柘浆蒸些樱桃露吃不好不好?”
她满目心疼之色,季芷仔细扶了脉,道:“退热便好了。娘子身体一向强健,鲜有风寒发热的时候,故而这一次才发得格外厉害,是前阵子暑热落下些风热,如今发出来了,再吃两剂汤药疏散便可。”
又叮嘱凝露,“饮食还是要节用,高热之后肠胃还弱,贸然饮食杂乱,容易呕吐。”
凝露连忙点头,既懊恼又心疼,叮嘱问真:“娘子好生歇着,我出去瞧瞧她们怎么还没将粥菜端来。”
问真看出她首次独当一面挑大梁的紧张,安抚道:“不着急,慢慢预备。含霜她们可知道?若是知道,快传信去叫她们放心。”
“诶哟。”凝露忙道:“我竟把这个忘了。我这就安排去,娘子放心吧。”
问真摆摆手叫她去了,季芷看看问真,再看看季蘅,叮嘱几句离开了。
外间使女们已经悄然退下,一时屋里只剩问真与季蘅二人,季蘅看着问真烧得苍白的面色,懊恼自己的大意——他若早知道问真种牛痘后会发热得这样厉害,一开始绝不会那般轻松大意。
问真向他招手,季蘅将头往问真身边凑了凑,低声唤:“娘子。”
这两个字是问真一向听惯的,这会听在耳中,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生疏。
她想了想,“叫‘阿真’。”
季蘅一愣,双目怔怔看向问真,问真话出口,心反而稳定了,笑吟吟看着他,“就唤‘阿真’。”
“阿、阿真!”季蘅忙唤了一声,又侧过身去,手忙脚乱地好像要倒水,问真知道他年轻好羞,笑着探头一看,果然脸红了。
眼圈有些红。
看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好像有只手戳在问真心底的软肉上,她想发出一声叹息,又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屋里朦胧的阳光,与身边年轻俊朗的郎君,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就这样,挺好的。
她握紧了季蘅看起来忙乱的手,头脑中涌出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叫我阿真,好不好?”
季蘅只顾着点头。
问真多余的言语反而说出来,但她握紧了季蘅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二人没能有多久独处的时光,凝露显然没有含霜和季芷的眼色。
她很快将和问真胃口而且清淡的粥点端了进来,荷叶粥、米糕口感偏清甜,便还有凉拌的玉兰片、王瓜丝,清炒的枸杞芽、豆干……咸香下粥。
虽然如今忌口颇多,没委屈了问真的胃。
问真一看这搭配,就知道是含霜送进来的,凝露仔细将小几布在榻边,“含霜一听到消息,立刻送了这许多吃食来,已经换了两轮,只待娘子一睁眼便能吃到可口的。”
她用青瓷莲瓣碗盛了两碗粥,奉给季蘅一碗,婢女t抬来一张高椅请季蘅在高几另一边落座,二人面对面吃了一顿饭,问真身上还不大有力气,但含霜的手艺是她熟悉的,半碗温热的米粥落胃,胃口渐开。
季蘅思绪好像还在半空中飘着,看什么都感觉不像真的,胃口反而没有问真这个刚从高热中逃出来的人好。
问真放下调羹,不忘吩咐,“晚上吃些蜜饵吧——几时了?”
她看着时辰不对,凝露不必出去看更漏,便笑道:“申时末了。”
问真恍然,原来她实打实昏睡了一整天。
看着季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叫凝露将桌椅撤下,“备些有味道的汤面点心吧。”
凝露小声道:“您得忌口!”
“阿蘅、阿芷你们吃。”问真道:“我这清粥小菜,味道清淡,只怕你们吃不惯。”
季蘅恍然回神,忙道:“这就很好了。”
季芷瞥他一眼,懒得提醒他,他方才数着米粒吃粥是什么样子。
问真却温声笑道:“我吃不得那些,你替我吃两顿好不好?”
她想要纵容一个人时,似乎是没有限度的,季蘅哪里招架得住这个,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季芷莫名觉得她和凝露在这好像有些碍眼。
问真的身体恢复其实很快,季芷后来觉得她发热可能不只与牛痘有关,和她近日一直心绪重重有关系。
季蘅出去要大展身手做一顿汤饼,季芷和问真在房中扶脉,她仔细地写好药方,轻声对问真道:“我不知娘子为何忧心忡忡,或许是什么我们这辈子都经历不到的大事,我无法为娘子分担。但作为医者,我只有一句话劝娘子。”
问真看向她。
“人活一世,父母亲友,百事缠身,但说到底,是赤条条来、孤零零走,自己先要懂得珍重自己。”
问真扶额轻笑,“我岂有不明白这个的道理。你放心吧——”
她见季芷郑重地望着她,知道季芷的担忧之情并非作假,便安抚她道:“原只是我自己多想。烧这一场,脑袋烧得糊里糊涂的,倒想明白一些事。你放心,我不会糟践自己身体的,我还等着到老,咱们一起归耕田园呢。”
季芷嘴角露出一点笑,“我为娘子效力一辈子,老来还要替您种地不成?”
“到时候你可别种!”问真是假风雅,但她可太明白季芷这种一身书香,裹挟着旧朝名士风范的风雅人到老都爱干什么。
有几个不效仿陶渊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