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季芷此刻心绪坚定得很,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后悔的一天,二人说笑几句,季蘅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进来,一点纯粹的面香,问真尝了口汤,是用豆芽和菌菇吊的高汤,味道……还算不错。
她见季蘅眼巴巴地望着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季蘅顿时松了口气,眼睛亮起。
凝露又将预备好的小菜点心一碟碟摆好,又为季蘅安好碗筷,二人仍是面对面坐着,季蘅吃口汤面,原本觉着还好,再夹一口小菜吃,眉头便微微皱起。
问真扬眉看他,“怎么了?”
季蘅有些懊悔,“含霜娘子还送了菰米饭进来,娘子吃饭吧。”
他的手艺只能说是普通家常水平,这年头调料又少,味道堪堪过得去而已。原本吃着没觉有什么,与含霜等人预备的这些小菜一比,才觉出高下来。
按问真平常的饮食水平,吃他做的汤饼,完全是消费降级。
问真笑了,“做得挺好的。”
她不是完全违心,不用鸡鱼高汤做汤饼,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不错了,她素日对饮食讲究,但其实不是完全挑剔,偶尔出门时,吃些街头小食,能品出其中妙处。
季蘅更不好意思了,闷头将汤饼端回来自己吃了。
吃过饭,问真在院子的凉棚下闲坐消食,她在病中,凝露不许她看书,嫌费神,含霜不在,凝露成了凶巴巴的管家婆,问真知道她这段日子日夜悬心,倒舍不得和她拗,干脆不看书,坐在庭前赏花。
一柄檀木骨的团上,白绫面上绣的仙鹤青松,扇骨镂空处咕噜噜滚着两粒香丸,摇起来透出一点百合香。
季蘅郁闷了一会,又振作起来,决心要征服厨房。
问真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倚着凭几吹晚风。
往日哪怕休息,心里总想着许多事,家事、外边的事……心里总装满了东西。
难得病这一场,倒把身心都放空了,什么都不去想,心里只放眼睛看到的人、花、云、风景。
渐渐倒真有岁月静好之感,黄昏的清风徐徐,吹在身上格外轻柔舒服。
季蘅吃汤饼出了一身汗,刚沐浴过,家常穿着白绫袍子,长发松散,是与平日装扮整齐不同的家常俊逸。
问真见他神情变幻,心中好笑,摇着扇轻轻拍他的发,“不是和云岫学琵琶吗?学了这大半年,可学出什么成果?”
季蘅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惊讶地看向问真,反应过来:“您一直知道!”
“云岫可不会瞒我。”问真笑吟吟道。
季蘅懊恼,“我本想给您作生辰的时候表演的。”
问真不想自己破坏了小郎君准备的惊喜,立刻道:“当我今日未提过,我还是等生辰。”
季蘅叹了口气,但惊喜既早不存在,时光静谧,却没什么事情做,他干脆回房,将琵琶取了出来,坐在庭院中,轻调琴弦,抱在怀中慢慢演奏。
他确实还没学得太流利,一来时间有限,二来又要瞒着问真,练习的时光难寻。
但将一支曲子磨炼得差不多了,问真凝神听着,注视着季蘅的眼光温柔而含着期待,季蘅被她如此注视,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渐渐安定,平稳地奏出一支曲子来。
季蘅奏完,自己知道不大好,有些赧然地将琵琶收好,“我再练练。”
问真却将手中的团扇放下,忽然起身,走到季蘅身边坐下,慢慢揽住他,扶起了横在季蘅膝上的琴。
季蘅只觉被丝绸裹住,浓浓的百合香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他。
亲密接触并非没有过,他的四肢还是僵硬起来,问真含着轻笑、如滚珠落玉的嗓音响在耳边,“奏琴,咱们一起。”
说着,问真先挑动琴弦,季蘅愣愣地,下意识跟随,问真已搭住他的手,扶着他的手,慢慢重奏一套雨霖铃。
昏黄夕阳下,古朴的凉棚中,年轻女子含笑的脸庞比鬓边的月季花更华美动人,夏风拂过时吹起的卷帘,仿佛是悸动不息的心脏。
问真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几日便被季芷宣告痊愈,后冒出白浆的疹子消破后很快愈合,因为药膏涂抹及时,并未在问真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正院大门打开那日,最先映入问真眼帘的便是含霜含泪的眼,她难得不顾尊卑礼节,越过问星和明瑞明苓先扑了上来,望着问真,欲语泪先流,“娘子!”
“诶。”问真温和地拥住她,“我在呢,瞧,好好的。”
含霜被她忽然一抱,浑身都僵住了,理智后知后觉回笼,红着脸退开,凝露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被她暗瞪一眼,立刻老实了。
她沉着向问真拜下,“恭喜娘子平安度过此劫,娘子大喜。”
从人随她齐齐拜下,高声道:“娘子大喜!”
“好。”问真吩咐都分给赏钱,从她近身人到庄子中魏彩等人,都赏给钱帛。
问星眼圈红红的,但入了正房,问真先被明瑞明苓抱住不撒手,她晚了一步,就挤不上来,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明瑞明苓这会可不讲什么感情义气,兄妹俩默契地一左一右占尽问真,问真无奈,只能示意问星到炕上来坐。
明瑞明苓是太久不见问真,虽然有枕雪漱雪和含霜哄着,还是感到惶恐不安,终于见到她时便控制不住地要粘人撒娇。
问真搂着一个个安抚过,好容易将两个小的哄好,那边问星又眼圈红红地看着她。
“好娘子。”问真叹了口气,“姊姊这不是好好的吗?”
问星一头扎进她怀里,呜咽着泣不成声,问真轻抚她已经有些长度的头发,一声叹息只响在心里。
“好孩子。”问真轻哄她,“不哭了,别人种痘的反应如何?你的假期所剩无几,我能批给你的假期不多,不然你伯母既要发现端倪来揪姊姊耳朵了,你的动作可要快。”
问星抹干净眼泪,用力点点头。
然后的事情便很顺理成章了,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含霜手腕强硬,问真种t痘发热那段时间,情况再严重,没有传出庄子一步,如今问星的假期到了头,问真不得不叫人回府打招呼说明事宜,她率先犯险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这日她从山顶道观回来,迎接她的,不是温香软玉三郎君和乖巧可爱小侄女,而是气势汹汹、抿紧了唇的亲娘——赵持盈夫人。
第89章
大夫人来势汹汹,直接杀到田……
大夫人来势汹汹, 直接杀到田庄门口才命人传讯。
问真昨日上山至今未归,留守山下的曲眉与大夫人打得交道不多,又知道问真行事是瞒着家里的, 不禁慌了神,连忙遣人报信,然后壮着胆子出来迎接。
出来迎接这批人, 从她到魏彩,都是战战兢兢, 看着那辆不动如山的马车,感觉自己脑袋已经是虚虚挂在脖子上。
秦妈妈小心地打起车帘, “娘子。”
大夫人今日随行人员, 从她开始, 各个神情肃穆紧张, 更叫人有风雨欲来之感。
曲眉的头低得更低, 老成如魏彩不禁惴惴不安, 她的小女儿跪在身后悄悄地抬头看, 出乎意料的, 看到的并不是一位沉着脸关公一样的贵妇人。
从马车上走下的是一位看起来高华婉致的夫人,颇为年轻, 并不似娘子的母亲辈分——她以为娘子的母亲, 不该如庄子中的阿婆们一样岁数了?
但这位夫人肌肤白皙, 乌发如云, 看起来颇为年轻,且双目宁静有神, 气度雍容,自有威仪,发间的珍珠钗极温润, 衬得人如珍珠一般高华莹莹。
她的脸色有些冷肃,但并没有逼人的怒意,魏二娘悄悄为阿娘松了口气,她身边的蒲娘已经留意到她的动静,用力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曲眉注意到大夫人不是沉着脸,心却不敢松开,深深拜下,“夫人万安。”
“你们娘子呢?”大夫人脚步不停地往里走,裙角在曲眉和魏彩身边快速拂过,这在一向温和循礼的她身上简直是前所未有的。
曲眉的心几乎要跌落到悬崖底,连忙回话:“娘子昨日到山中道观静心安养,尚未归来,奴婢已经遣人去信。”
大夫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一眼,眉心微蹙,“她身子刚好就上山,你们不知道拦着些?”
曲眉低头请罪,大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料你们说不动她。含霜跟着呢?”
曲眉应诺,大夫人甩甩袖,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问星与有些懵懂不安的明瑞明苓,沉了口气,眉目略缓和些,对他们伸手,“不怕,过来。”
明瑞明苓连忙扑过来,一叠声地唤“阿婆!”问星则有些踟蹰,大夫人干脆叫秦妈妈将她牵来,“到你大姊姊院子里,给伯母带路。”
问星连忙为她引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坏了!她那个没名分的小姐夫还在正院里呢!
季蘅听到消息,本来准备避开,但大夫人的动作太快,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前面都看到人影了,他的东西还没收拾完,帮他整理东西的婆子都急红了眼,“诶唷,这可怎么办。”
季蘅咬咬牙,问她:“我冠发凌乱吗?”
婆子连忙仔细观察,摇头:“很好。”又帮他整理衣领细节,等大夫人到近处,季蘅正好收拾整齐迎接出来,在门口老老实实地向大夫人施礼,口中只道:“见过国夫人。”
大夫人脚步微顿,眼神轻轻落在他身上,见他与见通应该是相仿的年岁,却比见通沉稳不少,双目清澈有神,举止斯文有礼。
她打量只在一瞬间,“有礼了。”
大夫人率众杀来,正房连忙准备迎客,虽然含霜凝露不在,幸而留下的品栀已历练出来,还算镇定地安好坐席,奉上茶果点心,季蘅左右没避开,便亲自奉茶与大夫人。
到了问真的地方,大夫人心中急意稍平,借着茶与季蘅说了几句话,并对他稍加了解考量,见季蘅虽然紧张,应对还算大方,心中多少满意一些。
问真不在,季蘅又如此有礼,她倒不好沉着脸对季蘅,态度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便听到外头传讯:“娘子回来了!”
一直绷着弦侍立在侧的曲眉只觉眼前天光大亮,紧张得几乎不敢喘气的季蘅悄悄松一口气,他们动作还算克制,大夫人却猛地站了起来。
她急忙往门口奔两步,问真已在众人的拥簇下快步入内,在门前向大夫人施以大礼,“女儿不孝,叫母亲为女儿着急了。”
“你知道,还如此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大夫人眼中顿时湿热一片,用力抓住问真,“你、你、你叫母亲说什么好啊!从小到大,母亲都说你是最稳妥,叫人放心的,如今才知道,就是稳妥的,胆子才大得吓人!”
她彻底绷不住对外的高华仪态,握着问真的手臂落泪不已,“你怎可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安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阿娘怎么办?叫阿父怎么办?叫你祖父祖母怎么办!这消息,我根本不敢告诉你祖母知道,你祖母若知道了,只怕当时便要昏过去!”
问真见她落泪,心中不好受,挽着她柔声安抚,所有指责通通忍下,“是女儿鲁莽了,女儿日后再不会如此。”一边温声哄着大夫人往里安坐。
她认错的态度良好,大夫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哭了半晌,总算不哭诉了,问真正当这劫过了,大夫人却忽然厉喝一声:“明瑞明苓过来!”
二人被枕雪漱雪带着上前,大夫人擦着泪道:“给你们姑母跪下!”
明瑞明苓从没见过大夫人与问真如此,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们,眼中满是不安,下意识顺着大夫人的话跪下。
问真一急:“阿娘!”
她知道大夫人的意思,目露恳切之色。
大夫人别过头,不许自己看女儿那双眼,生怕自己心软,只指着孙儿孙女,道:“你看看这一双孩子,他们自幼失恃,父亲远在外任,所能依靠者唯你而已。你可有想过,你若有万一,我们这些长辈尚无需顾及,他们两个又要怎么办?”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地,能听懂一些话,闻言都哭起来,明苓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叫:“姑母!姑母!”
同胞兄妹连心,明瑞愈发悲伤,泣不成声地叫着。
问真眼睛一酸,站起身郑重向大夫人跪下,“是女儿行事不知轻重,请母亲放心,再没有下次了。”
问星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难受极了,扑通一声跪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姊!”
季蘅手足无措,跟着认错,“是我没能劝阻娘子。”
问真一跪下,大夫人便已有不忍,他们两个又来添乱,大夫人哪还硬得下心肠,一边示意秦妈妈去把季蘅扶起来,一边擦擦眼泪,亲自扶起问真与问星。
她先摸摸问星的头发,柔声劝慰,“你所钻研之事,利国利民,何错之有,又谈何害了你阿姊?她如今不是好端端在这?伯母只是恨你姊姊行事轻率不慎重,并非怨怪你。你研究这牛痘之事若成了,伯母不知要怎样奖赏你呢!”
再看向问真时,母女俩四目相对,她眼中又有些酸涩之一,但不愿再落泪,好似有逼迫问真之意。
大夫人只握紧了问真的手,声音微有些颤,“你一向是最稳妥有打算的人,阿娘从不为你发愁,如今阿娘只求你一点,往后做任何决定时,你都想想家里的长辈们,想想你祖母,她是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再有风波了!”
问真见她如此,心中酸涩难言,忽然拥紧了她,“女儿知道,女儿还要侍奉阿娘终老,岂敢不终日小心,尽求周全?此番确实是女儿轻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