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勒死徐问月确实是大长公主的气话,但在家庙中,缺衣少食,只有一个对她满怀恨意的婆子与她朝夕相对,徐问月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确实年纪还小,若只是小打小闹,结果断不至此,但她对亲妹妹动了杀心又确实下了死手……留下是后患无穷。
徐问真目光微冷,转瞬又是平日常见的温和模样,她宽慰大长公主道:“先用药看看吧,我瞧十七娘的模样,虽然懵懂,却不像神志不清的模样。况且 ……”
她坚定地道:“哪怕真是最坏的结果,难道咱们家就没有照顾十七娘一辈子的本钱吗?幸而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得医治,十年、二十年都供得起,大不了广请天下名医,相信总有一位是擅治失魂症的明医。”
她语气如此坚定,叫人不知不觉便心生信服,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至少七夫人听了就感觉安心不少,悄悄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虽还面色郁郁,却轻轻点头,张口仍忍不住叹:“只可惜这好端端一个孩子……她娘知道,只怕心痛得很。”
昨日再恼十夫人偏心,这会以一颗为娘的心来想,大长公主还是对十夫人生出一些怜惜之情。
听她叹气,七夫人在一边低着头,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听闻七房昨日一夜未能熄灯,上下仆妇皆战战兢兢,见满、见显几个孩子今日一早过去,就见父亲上朝去了,母亲眼下挂着乌青,面容憔悴,俨然是没休息好的模样,还隐有不安之色。
方才几位年轻娘子都被打发走了,七夫人没有女儿在身边,更失了最后的胆气。
然而她再想低调,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让人无法忽略。
大长公主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最终还是没忍住,道:“这段日子天寒,你就好生在院里养着,别出来行走了。若还有心惦记你这可怜的侄女,就给她抄写些经文,供奉在天尊佛祖之前,为她祈福吧。”
七夫人虽然领了罚,心中却不敢有半点不甘,起身唯唯称是,大长公主实在懒得看她这模样,徐问真待她倒还客气,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起身来,待她离去还稍送了送,算是全了她的脸面。
瞧着这长孙女,大长公主心里终于稍微有点慰藉——那徐问月长歪了,定是她亲娘给的种子不好。瞧她养大的真娘,行事多么体面周全。
然而她不像往常一样高兴,十七娘的懵懂就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她一时想到可怜孱弱的小孙女,一时想到在外的儿子儿妇,心中万分滋味,哪能言说。
徐虎昶无法以言语宽慰,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会好的。”
“柳氏那贱婢,绝不能留。”大长公主合上眼,已经冷静t下来,出口之语才更不容反驳。
徐问真听到此言,在帘帐后稍微驻足,并侧身示意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牡丹入内听候指令。
她站在明间,转头看向屋外。厢房中倒没有早上那般兵荒马乱,问星体力还不足,服了药,已经在秋露的服侍下睡去了。
含霜回来复命,徐问真点点头,然后注视着庭间刚刚冒出花苞的小树出神。
褐色的数枝上,绿色的小苞中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粉意,为干瘦的矮树增添了一点生机。
今春天气太冷,往年都已鲜花满枝的时节,今年花苞刚刚冒头。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手轻抚门前的竹帘,恰如要拂开笼罩在徐家上空的阴云。
第10章
徐大夫人:我要将女儿纵到天……
临风馆就这样开始了一院里三个娃,两不懂事、一纯傻的日常。
徐大夫人倒是几次想要将十七娘接过去,她认为十七娘若是正常苏醒好转罢,在徐问真身边住些日子,正好培养姊妹感情,日后十七娘对问真必然十分信任、依赖,对问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如今十七娘的病情况不明,不知能不能有好转,日后好转了罢,倘若没有好转,万一十郎夫妇回头怨上问真呢?
徐大夫人不敢赌这其中的概率,便想干脆将十七娘接过去。她自然会十分用心地照顾十七娘,这孩子遭了这一场罪,多少有些她的缘故在其中,她用心照顾是理所应当的,并不为求心中好受。
然而一是问真不同意——她顾虑十夫人那边,怕十夫人回头对大夫人怨上加怨。十七娘留在她这边,哪怕真情况不好,十夫人怨上了照顾的人,好歹她前无短处,并无义务,照顾十七娘纯属善举,哪怕结果不好,十夫人没理由针对她。
二是徐问星不愿意。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小丫头虽然每日一声不吭,总是瘫在榻上不肯动弹,盯着房顶发呆,叫人怀疑莫不是真痴傻了,但对徐问真却格外依赖。那日大夫人坚持要将她接走,有几个婆子过来抬她到软轿上,她便往徐问真身后躲,一副只信赖徐问真的模样。
两人都如此坚持,徐大夫人只得无奈依从,然后每日早中晚地上香乞求,这孩子可千万不要痴傻了。
虽然院里住着三个孩子,徐问真倒是没多费什么心。她身边得力的人手太多,等闲琐事都到不了她的跟前就被料理干净。
十七娘那边自有秋露万事周全地照顾,秋露是自幼服侍徐问真的,年岁与她相仿,却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对这些小孩最是心软,当年还竞争过想给明苓明瑞当奶娘,后来因自家孩子离不开才罢了,如今叫她照顾十七娘,她是满心的怜爱,照顾得格外周到细致。
一两日下来,问星便对她熟悉起来,由她擦身喂药,没有那么反感了。
明苓和明瑞身边更不必提,他们身边各有一个徐问真从前的近身使女,照顾他们从襁褓小儿长到这么大,将他们照顾得体贴周到,完全无需徐问真多费心。
养这些小孩子,对她而言不是负担,看着他们一日日茁壮成长,反而油然有一种满足得意之感。
只是人一多,院子就格外拥挤了,徐问真不得不叫含霜加快收拾栖园中房屋的速度。
等十七娘再好一些,赶快搬家吧。
徐大夫人闻讯,便在早晨向大长公主定省罢后叫住她,二人同回临风馆。
含霜端上新煎的紫苏熟水来,徐大夫人捧着温热的茶碗,对徐问真谆谆道:“明德堂的房屋原是你……那年修的,虽然宽敞,但为赶工期,修得并不算细致周到,你要常住起来难免不便。你祖母与我商量着,还是打算再请梓人来,好生地休整一番。”
明德堂原本只是栖园中一所寻常院落,内有简单的十余间屋舍,在栖园中虽说算得上宽敞,却不及徐问真少时在公主府的住所。
彼时她随着大长公主回公府居住,只随心选了一处依山靠水,住起来还算舒适的院落住,大多时候还是留在临风馆与大长公主作伴。
后来皇家定储妃的明旨落下,临风馆就不合适她常住了,甚至当时看来规格还算不错的明德堂远远不合储妃的身份。
于是栖园中不免又大兴土木,明德堂附近的两处小轩榭都被圈进明德堂,硬生生将原本寻常规格规模的明德堂圈成了一个大院落。又添灶房、造客舍,使明德堂关起门来可以成为一处独立世界,茶水饮食都自己供应,不与人同食一灶,才勉强能够装下当朝未来储妃的派头。
彼时婚期较紧,明德堂的扩建便很迅疾,原本预期徐问真只需在其中居住不到一年,接受皇家礼仪、宗族谱系等等的教导,便会嫁入东宫。
然后……没等成婚,太子死了。
太子死后,大长公主对谁都不能放心,又将徐问真接回自己身边,住回最放心的公主府,每日进一碗汤、一盏茶,都只过心腹之手,还要交由白芍检查。
不久后明旨下达,徐问真便入道出家,云溪山的道观建成后又匆匆离京。往日代表留国公府荣光,尊贵一时的明德堂便被封锁起来,如夕阳已落,在偌大的帝京再激不起水波。
这几年间,哪怕是七夫人都没敢惦记明德堂这处又阔朗又华丽的好地方,徐问真回家往来匆匆,只住临风馆,全家上下都对那里默契地不再提起。
直到如今,徐问真决定回府长居。
有明瑞和明苓在,皇后那里已经不成威胁,徐问真回府再无顾忌,明德堂原本就是她的居所,自然不必再尘封起来。
徐问真自然清楚,明德堂那边当年工程仓促,但她这里如今局促得很。
她心中计算着工期,徐大夫人生怕她拒绝,已继续道:“这是你祖母与我共同的意思,你千万不可拒绝。本来你这几年常在云溪山住,那边空荡、要用人的地方多,你身边的人手多。明德堂那边,当年虽加了几间客舍供宫中前来教习礼仪的女官宫人居住,但让几个孩子住规制不合宜,再加上你身边的人,更住不下。干脆另加厢房,再沿边建两排下人的群房,才住得开。”
“你不必想兴师动众,惹人心中不平的事,你的几个妹妹都是好的,自然知道修整这一番,全因有这几个小的,想来心中不会有什么不平。至于外头的……”徐大夫人笑容温和,却很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断然:“凭他们配。”
她音调微冷,坚定之处令人不敢反驳,想来徐问真身上那股不容人质疑反驳的威势与天生强硬的性格,不仅来源于抚养她长大的大长公主,有几分来自生母徐大夫人。
徐问真自然知道徐大夫人口中的“外头的”指的是谁,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祖母与母亲为她思虑至此,明德堂确实住不下她带三个孩子,略一思忖,便笑着应下。
“又叫母亲为我费心了。”徐问真笑道。
徐大夫人看着她,眉目间俱是柔和,摇头叹道:“你与母亲总是这样客套。为你,什么叫费心?”
徐问真抿唇轻笑,倒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徐大夫人瞧着她温和沉静的模样,只觉着心肝都化了。
她慢慢地道:“我的真儿啊,往后你就留在母亲身边,哪儿都别走了……当年那一桩事,真是叫娘的心肝都悔断了!”
当今着意徐问真为储妃时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不只因为徐问真的祖母是大长公主,徐缜是他的伴读,还因为其母徐大夫人与皇后同出一族。
如此,储妃的家世既尊贵体面,又逃不出原本太子血缘所牵的圈子,未曾再给东宫笼络一门望族,面子好了,里子对今上很体面。
——实在是前朝好几代皇位继承都并非父慈子孝顺利继位,本朝传续至今四代,先帝并非被高宗皇帝看重顺利登基的,今上对长子倒是真心疼爱,但不得不提防一二。
徐大夫人这些年每每想起,恨皇后不顾念姐妹之情、骨肉之义,更狠自己与她还有这重血缘,险些害了女儿。
徐问真听出母亲的心事,却沉默了一瞬,屏退门口使女,才对大夫人轻声道:“当年之事,母亲无需介怀。其实女儿当年,对那桩婚事怀有期待。”
只是期待的不是合心顺意的郎君、和合美满的婚姻,而是这桩婚事带给她的新身份。
她轻轻搭住徐大夫人的手,缓缓说:“当时我想,左右为人息妇,都是顶着舅姑姬妾的苦走下去的,吃的都是苦,为何不拼一把,奔着天下最尊耀的权势去呢?”
成为储妃,再到未来成为皇后,是对当时的她来说,触摸权力最近的一条路。
近年t来,世人多以女子野心勃勃为耻,总要就求女子最好温顺恭谨、贞静淑让。可他们在前朝争权夺利时斗得何等厉害,凭什么到女子身上,就连一点野心都不能有了呢?
至于太子如何,其实她并不在意。她对太子的反感从少年时便积攒下来,只是不得不配合那位皇家郎君演一出情合意投鹣鲽情深的戏码。
等他死后,是对他情根深种于她最有利,更能得到皇帝的庇护。
于是她便一直“情深”了下去。
至于现在……
她对着大夫人一笑,道:“婚姻于我,从前是不得不走的一步,如今无需走了,只会觉得轻松。……阿娘,我从未因当年被选为储妃而怨恨过,时运如此,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面对便是。彼时事情若成,是幸。如今外人认为我境遇尴尬,但于我是幸。”
徐问真说罢,郑重地道:“能留在祖父、祖母与父亲和您身边尽孝,是我的幸运。儿得您赐的一条命,无以为报,能伴在您身边服侍您终老,才算全了女儿待您之心。”
徐大夫人听了,先是一怔,旋即却不禁眼眶微红,她忍不住伸手抱住徐问真,“我的真儿啊!早知当年,无论如何我将你带在身边,不会叫你吃了如此多苦楚。”
“这些都不算苦。”徐问真轻抚她后背,含笑道:“于我而言,皇家罢、留在家中罢,都是最好的结果。反而顺利嫁到一户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或许女儿会过得更累一些。”
付出的是同样多的东西,回报却不成正比。她当然会将宗妇的角色扮演好,但想要把住家族的船舵,太难了。
徐大夫人听得糊涂,却知道徐问真不只是在安慰她,便渐渐得收了眼泪,拭擦一下脸颊泪痕,含霜已出去命人取铜盆打温水来,回来兑了蔷薇花露,服侍徐大夫人净面,又取郁金油来调和面药为她擦拭。
徐问真要服侍她,徐大夫人并不许她动手,“自有婢子们做,你好生坐着便是。”
然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二人商量起明德堂改建之事,徐大夫人心中早有筹算。
徐问真畏热,明德堂当年匆匆扩建,为了加大地方,便将周遭的依山之轩、临水之榭都包裹了进去,兼有中间许多空地,做成了一个完整的大院落,只是景致未曾好生规划。如今既有空档,便将原本的水榭周遭遍值鲜花异草,坐在其中,既可赏水上荷,可赏岸边花,做花厅消遣时光最好。
山脚轩馆可以做宴饮游玩之处,徐问真年少时曾呼朋唤友,春起百花宴,冬做暖炉会,并非内敛少交之人,何况她与妹妹们亲密,明德堂中多留几个供她们玩乐的地方没有坏处。
徐大夫人如今心心念念,想将年轻时没有机会完成的构想都在新修的明德堂中实现,她恨不得将女儿骄纵到天上去,女儿年少时,她惦记着孩子能有好姻缘,总是想将女儿养成京中最标准的贞静高华的贵女——大长公主养出的徐问真当然未让她失望,言行举止,都堪当贵女典范。
但如今,姻缘成了一场空,女儿成了时时平淡浅笑、不悲不喜的真仙,她午夜梦回间却总是想到女儿年少时与友人传花宴饮、肆意打马的模样。
徐大夫人掏心掏肺地,想将一切徐问真喜欢的都给她。
她打定了主意,没叫徐问真插手,只询问一些徐问真的想法。母女俩关起门来说,并不叫外人知道。她是防着人说徐问真给自己捞好处,干脆全都由她来办了。
徐家嫡支长房就这一个女孩儿,她偏心自己的女儿多少,外人哪怕再酸,明面上都没话说。
——何况问真这是要带着孩子住的,算下来,另外几位娘子并不委屈。
徐大夫人理直气壮地想着,一边吩咐人寻名家来绘画图纸安排布置,只是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长了。
临风馆是已挤不下人了,但云溪山的人手还要先喊回来几个做事,徐大长公主便着人将东上院后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空出一些来,给临风馆这边用。
左右这边小院算是东上院的一部分,甚至徐问真最常走的一道门就是连通两边的月亮门,暂时借用正院几间屋子并不过分,往来很方便。
这些事都是这一两日就敲定又迅速做起来的,徐问真忙了几日,十七娘的情况渐渐稳定,她才忽又想起另一件事。
十七娘醒来的前一日,她吩咐含霜喊了寻春进来的。后来因出了十七娘得失魂症的事,都耽搁下了,不知寻春家里如今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