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对他来说,都是沉香,味道有什么区别?
大长公主最初试图教会他一点,几十年后放弃了,但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徐虎昶还是比旁人多一些捡下脚料机会。
这些香都被徐虎昶仔细地收在这个盒子里,其实连盒子是从大长公主房里捡的。
这匣子大长公主用了两个月,嫌纹样与时令不合了,要收到库房中。
按照大长公主那里的珍宝流水,这一入库房,就不知再过多久才能重见天日了。
徐虎昶瞧着倒挺好的,正好他手里的盒子都不够精致,就拿来装香料了。
他的书房中还有一整套香具,大长公主过来的时候偶尔会摆弄,还有茶具,都是齐备的。
他对品香不大擅长,但在妻子身边多年,如何焚香还是学会了的,虽然粗手粗脚,还是顺利将香料焚上,清幽的气息从香炉中冉冉生出,他紧蹙的眉心才微舒。
长随在外面回:“大娘子到了。”
徐虎昶转过头,就见孙女走进来,精致狭长的凤眼含着笑,便吹散了那点冷意与高傲。
他与公主精心呵护长大的牡丹,不仅能沐浴荣华,能傲立风霜。
他从未对人说起,但他确实因抚养长大这个孙女而得意。
问真解开斗篷,一边行礼一边笑吟吟地道:“谁敢招惹祖父,令您动怒?您说出来,我立刻带着见明见通打上门去。”
徐虎昶示意她坐下,并未与她多贫嘴,但眉目确实因孙女的玩笑而舒展一些。
他将自己方才的话又对问真说了一遍,又道:“今日过来的人,你都不必担心。徐绮与他爹,我会将他们打发回留州,徐绮要对着祖宗坟茔思过,他父亲须得回到幽清的地方静养。”
现在族学之事还在彻查当中,查出结果之后,徐绮如何处置就是一个大难题。
问真毕竟是小辈,她不能针对长辈做出处理结果,原本最圆满的安排应该是等彻查出来之后,请徐缜出面帮忙处理,给这件事一个结局。
徐虎昶已经多年不理会族中事务,他出面处理,配合今天这些话,就是给问真撑腰的态度。
他在告诉徐家的族人们,他的话,他们听,问真的话,他们就必须听。
问真当然领会到他的意思,“多谢祖父,又叫您为我操心了。”
徐虎昶看她一会,笑了,笑意虽不明显t,却很温和,看向问真的目光,就如看需要他呵护庇佑的孩子。
即使他清楚,他的孙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如今族内的风云变动正由他面前的徐大娘子一手搅动。
他还是想要保护她。
“能为你多操几年心,是祖宗保佑。”
他早年征战沙场,留下不少暗伤,这些年勤于保养,又精心锻炼,才一直维持得不错,但他的老兄弟们这两年陆陆续续离开不少,他心中很感伤。
问真自幼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最听不得这些话,她闭一闭微酸的眼睛,才带着笑戏谑道:“您还盼着我一辈子都不懂事不成?祖母要骂我了。”
徐虎昶含着笑摇摇头,神情是徐四太爷见到要瞪出眼珠子、码老天不公平的温和,“你祖母怎么舍得骂你?——你不要惹她。”
小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开了,问真挽袖过去烹茶,一边抱怨,“我哪里会惹祖母?祖父您总是惹祖母生气才对。”
这样祖孙闲话的时间似乎许多年未曾有过了,水雾朦胧间,徐虎昶似乎回到许多年前,孙女还小的时光。
不到桌案高的小问真梳着两个小发鬏,每日被妻子精心装扮,戴着不同的精致首饰,坐在他的案边,板着小脸一脸认真地同他一起看邸报,听他讲话。
偶尔会对他嘀咕新添的功课都是什么,仰着头像骄傲的小老虎一样,对他说什么都难不倒她,她一定会学会的。
十几年光阴,倏忽而过,转眼之间,他更老了,问真长大了。
伴着水的沸腾声,徐虎昶闲话着指点问真徐家族内的局势,其实问真如今破局已经十分顺利,等处理完徐绮,安排见舒上任,她便顺理成章地拥有了对族学事务的处置权。
至于其他的闲话,如今有徐虎昶压制,日后,等问真握紧了手中的权利,他们只有向问真乞怜的份,谁敢到当家人面前说闲话?
“你那几位叔祖父,你都不必在意。”徐虎昶眉目淡淡,看着与大长公主竟有些相似,“有祖父在,他们纵有异心,翻不起风浪。”
“倒是你身边那个。”他很认真地叮嘱,“要多留心,他身边的人要仔细安排,不要让外人有可趁之机。枕边人生出异心而未发觉,是很可怕的事,阿真。根基深厚男人尚且顶不住,你立身便比他们困难,更要小心。”
从男人的角度,他对孙女年轻的情人并不看好,他看得出问真并没有再嫁之心,如此情意聚散,或许只是几年的功夫。
他只希望孙女不要受伤,“你自幼听了那么多前车之鉴,如今到你自己身上,千万不要步他们后尘。”
第72章
周元承已经死了!他季蘅才是……
徐虎昶话音既落, 徐绮彻底无翻身余地。
其实从徐府出来,他便已经绝望,幸好问真这里查账的速度很快, 没有让他煎熬太多天。
这大约算一份慈悲。
可惜他与八夫人不这么认为。
徐虎昶的意思传出府去,徐绮夫妇二人如天塌了一般,挣扎着还想找寻转圜的余地, 然而发回留州的决定是徐虎昶做的,唯一在徐虎昶面前说话还有些分量的徐缜态度鲜明地支持, 他们还能在族中找到什么助力?
账是问真查的吗,徐绮一家被送出京城, 在族中颇有人望、地位的族人们聚在徐缜书房中商议接管族学的人选, 这一次, 问真赫然在席。
问真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徐缜身边, 玉簪挽发, 天青襦裙, 衣着素雅却称不上简单, 光是她头顶那一支玉簪, 依偎在乌黑发丝间,是一抹如雪山般的通透洁白, 雕刻的兰花灵活有韵, 栩栩如生, 一支簪可顶金珠满头。
而看似朴素的裙角上绣着的如水般流淌的纹路, 灵动天然,如绿水波澜, 天河灿烂,非顶级绣娘无法做到的手艺,这一条裙子, 哪怕是用最顶级的蜀锦换不得。
她坐在那,便是满身简雅中的清幽富贵。
今日场面特殊,她的神情与往日的温和含笑稍有不同,敛起柔声,神情庄重,是与徐缜如出一辙的威严。
徐七太爷原本憋着闷气,哪怕无力反抗徐虎昶和徐缜的决定,打定主意要恶心恶心徐问真,然而等徐问真在徐缜的吩咐下以晚辈身份过来敬茶赔罪,他被那双冷淡平静的眼眸注视着,手竟不受控制地抬起,接过了茶盏。
问真方才对他露出温和一笑,“小辈浮躁,令叔祖父为我操心了。三郎,你来向叔祖们见一礼。”
她已经自然地将自己摆到了发号施令的位置,徐七太爷等人却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问真已经又敬过九太爷,然后施施然回到徐缜身边落座。
徐缜坐在房中首席,他身边的位置,原应是下一代继承人坐的。
然而问真坐得理所当然,徐缜俨然默许,徐七太爷已经丧失战斗力,其他乌合之众,无人冒头,敢有异议了。
族学之事彻底告一段落,见舒年前走马上任,先接手了族学的烂摊子。
问真的女学顺理成章地抬上了日程,日常供给分给还需要再行商议安排,问真这里却一连数日极为热闹,阖族中无论家境贫贱,与嫡支关系远近,总都想方设法,欲将女儿安排进女学中。
入这女学,对她们来说,一是有能学到东西的好处,免去自家请教习的花费;二则,传出去是国公府教养长大的,名头更不一样,日后议婚,身份便与寻常的勋贵旁支不同。
问真自然清楚族人的小心思,但并不在意,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将家中娘子送来,进了学堂,就是她说得算了。
她办这个女学,只求族中女子能多学到些东西,至少日后无论面临如何处境,她们有应对困难的心境和本事。
女学的规模倒不一味追求宏大,主要收入学的都是从五岁到七八岁左右,入蒙学班的娘子,其他年纪有心求学,则要稍微考校基础,看是否能跟上问宁与问显如今的进度,再做考虑。
栖园中空置的屋室不少,问真挑出靠近园墙的一处,将那些屋室稍作修整,圈出一个独立院落。
院落倚靠栖园后墙,又在园墙上单开一个小门,供她们早晚出入,可以不必从栖园园门那里折腾一大圈,直接从府后门进入,再从小门入学堂便可。
但问真立明了规矩,既是前来就学,就不要呼奴引婢,摆出高门女子的骄矜阵仗,规定每人最多随身携带一名婢女。
对许多家境稍微贫寒些的族人来说,这个规定可实实在在叫她们松了口气。
同坐在一室内读书,又是一家姊妹,年岁小的衣裳首饰还不会攀比,可谁带着几个傅母丫头,谁带的仆人少,却是最直观能看出来的。
再到食水点心,全由府内供应,不可自带,最大程度避免有人在学中竞比豪奢,引动不良风气。
她将这些小娘子聚在一处,是希望她们能越来越好,至少这个年纪,她们应该读够经典,学够本事,练得心境通明。
而不是先学会比较随州珠和蜀州锦,攀较新式的胭脂扬州的水粉。
虽然都是徐氏女,但家境上有天壤之别,她们日后面临的境地会各不相同,问真能做的只有在学堂中,尽量摒除所有会对她们造成不利影响的外界因素。
无论她们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至少现在,谈论家长里短,比拼衣裳首饰,睁眼规矩闭眼贞静,不是她们应该做的。
眼见女学一日日有了雏形,问星渐生期待,偶尔去溜达两圈,一开始的厌学情绪没有那么重了。
问真近日俗务缠身,并没来得及关注她,等稍微闲下一些,检查她的功课时才发现惊喜。
这些大字,哪怕不算写得极好,但都一板一眼、工工整整,写得极为用心,且能看出来是每日都认真书写,而非急忙赶工的结果。
问星如今正是爱玩爱闹,问真已经做好了她松手一段时间,问星如松了笼头的马胡作非为,将功课都抛到脑后的准备,不想她小小人儿,竟如此有毅力,将功课完成得认真优秀。
问真格外惊喜,非常想将她带出去炫耀一圈,苦于家中没有能接受t她炫耀的对象。
但有志者,事竟成,问真铁了心要炫耀懂事妹妹,总能找到机会。
先是族中来走动的叔母、兄嫂们,大夫人的“病”还未痊愈,许多家族事宜还是暂时由问真处理,今年嫡支种种动向似乎说明了未来的风向,她们年底下不免多过来走动。
写字的问星便成了问真身后的固定陈设,每每等人问起,问真才一脸平静又无奈地说:“这孩子好学,原本只是我闲来教她写两笔字,打发时间用的,不图她小小年纪能学到什么,不想她竟真有毅力,日日坚持习字,笔耕不辍。”
几次下来,明德堂的来客们都明白,登门若是来客套的,必先夸赞十七娘子勤奋;来商议正事的,议完了事会笑着夸到问星身上。
这日商量好年下给族中孤老分发钱米补贴事宜,常夫人笑吟吟地道:“十七娘这段日子可出名了,如今谁还不知道十七娘子勤恳、好学,咱们大娘子视作掌珠,骄傲得很呢?”
她与大夫人关系亲近,在问真面前更自在,才有笑着打趣的体面。
问真莞尔,那边问星已经不再羞赧——这几日被夸得多了,一般来办事的还好,顶多客套两句,可若是有求于嫡支,或者存心想要和问真打好关系的……
那简直恨不得从问星的头发丝夸到脚后跟,还有明瑞明苓……直接奉承问真都是粗夸了!谁不知道夸人必得从人家的心坎着手?
问真这几年深居简出,族人们对如今的她了解不多,只能试探着从几个孩子入手,看问真为问星如此得意,自然更加从问星身上着手。
好话听得太多,耳朵都要起茧,很难再为之害羞。
问星终于认识到,什么叫权力的力量。
从前在大夫人院里时,为各种事情,她还听过一些去对大夫人告问真状的墙角,结果如今来吹捧她和明瑞明苓,以奉承问真的人中,赫然有从前告状之人在列。
这算什么?能屈能伸吗?
问真与常夫人笑着说了几句闲话,常夫人又关心送去江州给许家的年礼,问真笑道:“一早备好送去了,给亲家的礼,宁重不轻,宁早不迟,我都明白,叔母放心吧。”
“我这辈子就是个放不下这些琐碎事,操心的命,大娘子不嫌我烦就好。”常夫人笑着叹气,“还是咱们家大娘子能干,一般人乍接手这些事情,只怕都慌了阵脚,不知所措。”
她称呼问真大娘子,口吻亲近,问真听了笑。
跟她同来的几位夫人连忙附和,其中一人格外热切地夸,“可见咱们真娘的周全,等闲人真是比不过。这家事交到真娘手里,我们都放一百二十个心,如今瞧这各处事宜安排,比长嫂打理时还妥帖呢。”
她这话听着很怪,但观其神色,能看出是真情实意地在夸奖问真。
所以不是居心叵测,挑拨母女关系,或者想要给问真扣上轻狂之名,只是单纯不会说话而已。
问真便笑着道:“一应安排都是母亲留下的,我不过循例办事而已。叔母只见到外头的体面,却不知纵如此我还几次手忙脚乱,多亏母亲英明,病中不忘安排秦妈妈来指点我,才叫我心中安稳。”
常夫人无奈地看了方才说话的人一眼,见她懊悔失言,又赶忙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抢先开口,问候大夫人的身体,“长嫂这回病了许久,可是医生的药吃着不见效?前回大娘子荐给二兄的医者,如今还在京中,听闻对疑难杂症很拿手,不如请来为长嫂瞧瞧?”
问真一边请她吃宫内新赏的龙凤团茶,一边笑道:“府中的两位女医一同为母亲调养呢,倒见出效果,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母亲这是多年劳心积攒下的顽疾,不能痊愈得那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