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陆令姜从远处冷呵了声,将之前内心的复杂挣扎都隐去了,只以一副高姿态现身,带了点轻浮的笑。
明明是来请罪的,却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滋生的阴暗面。
他手中执着长剑,寒光森森,颇有气势。马背上居高临下,指向了许信翎。
第42章
登堂
长剑骤然闯入视线,怀珠心头咯噔一声,回头刚好撞见陆令姜沉沉的目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信翎亦打了个突,下意识与怀珠拉开距离,“……太子殿下。”
毕竟他只是个文臣,不似太子那般文武兼修,蓦然被长剑冰冷的锋芒指着,心头难免怔忡。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他名义上是圈禁她,但又没怎么好好圈禁。恰似他这个人,做什么时候都沾着几分浮浪和散漫,锁她的时候也随意将钥匙丢在她的枕头下。若非她把他想得太厉害了,早就脱身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叛徒昨晚刚刚在此处作乱,折损一员大将,想来太子认为叛贼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才会松懈守卫。
盛夏五月末,花遮柳隐,藤萝掩映,草场这边景色优美,她没事可以小范围出去走走。午后她在附近草甸上打个盹儿,又采了一篮子鲜花,才带着婢女回营帐。
回帐中,陆令姜却正在。沏了一壶茶,若有若无地吹动着漂浮的茶芽,茶沫儿,看上去他已在此坐了一会儿。
见她花香满怀,他起身笑吟吟地从她篮子里撷了朵轻嗅,“采花去了?瞧你昨晚的样子,还以为要寻死腻活。”
怀珠懒得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地将花篮倒在桌上,一枝枝地插进瓷瓶里。哀求既没有用,她早放弃了这个傻念头。
他手中玉骨扇轻摇,睽睽注视着她纤秀的背影,觉得她明明气得要命却又被困在掌中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找回了欺负她的乐趣。
半晌缓步也踱过来,圈住她,帮她一起插花。夫妻二人偕同的身影沐浴着阳光,如胶似漆。
那么多枝花可以插,他却偏偏覆着她的手,她拣哪枝他也拣哪枝,如影随形,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怀珠闷闷盯着那只手,如玉般修长骨节,粼粼日光下映得雪亮,忽然觉得有点漂亮。
前世,她对他撒娇时,就喜欢枕在这只手上,让他摸摸她说说话,多在意在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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