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出逃 第89章

作者:旅者的斗篷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穿越重生

  半晌,她静静说:“怀珠,本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今后归隐在这天下之间,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孽买单。”

  “好个不买单。”盛少暄道,“忽然觉得你倒是个做大事的人,宠辱不惊生死不惧,虽无情无义,不会溺情失了理智。”

  怀珠再也无话。

  盛少暄却道:“等等。”

  似想起了什么,从手中沉重的行囊中取出一物,油纸包裹,带着余温。

  “他临死前让我给你的。兰心坊的樱桃煎,撒了白糖,说是只见你吃这个笑过。”

  “还说……别恨他。”

  淡淡的甜味,恰似摽梅之年的那场初遇,漫天雨色中弥漫着梅子的清香。

  重生以来她甚少天真活泼地笑,就笑那么一次,让人记忆无比深刻,铭感于心。

  耳边誓言晕开,倏聚倏散的泡影。那年太子走进寝殿,第一次见到头裹纱布被白老爷强送过来的她——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所有的虚伪,两世的情债,终于走到了重点,就此结束了。

  死不瞑目之人不得投胎,所以来世她不会再遇见他了,从此只有怡然自得的美满日子。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只恨那年雨色,未曾惊春惊了他。

  是他酿就春色,偏偏又断送流年。

  ·

  怀珠乘了马车出了皇宫,察看穆南气息均匀,应只是普通睡着了,便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盖在爹爹身上,怔怔凝视皇城夜景。

  因国丧城中禁娱禁乐,家家户户挂白幔以表哀思,寥寥几个街上的百姓亦快步默行,腰带束白麻,头裹黑帽。

  怀珠一直出于晃神的状态,窝在马车角落里,任由寒风颠簸不知冷,手里的一盒樱桃煎已渐渐失去了温度。

  微微失神之际,心想自己何时爱吃过樱桃煎了,都是某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这么轻巧就想赎罪实属痴心妄想,余生她还会恨他,且变本加厉地恨他。

  她会找个穷山僻壤给他立一座墓碑,刀削斧劈,然后日日唾口水,詈骂鄙视,让他的魂儿日夜不得安宁。

  待他奄然朽腐时,她还好好活在世上。

  待爹爹身子痊愈后,她还会与人相亲,琵琶另抱,与情郎过共挽鹿车的好日子,陆令姜在泉下必然得傲慢地冷眼,气死了又被气活过来,对着她戟指大骂。

  怀珠虚弱的颤动,恍恍惚惚地想着,思绪乱飘……又不禁想若他真活过来也好,死,其实是报复不到他的。

  他对她犯了那么多洗拭不去的孽事,简简单单就死了,还风光大葬入皇陵,谥号庙号,哀荣无匹,简直是没世道。他活着,她反倒可以用各种手段折磨他,狠狠报仇。

  她强颜一笑,心神迷乱。

  怀珠长而微卷的睫毛阖了阖,将两只皓腕递出去,微微颤抖。他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金属舌,嘎达两声,扣到最紧处。

  “起来吧。”

  他俯身为她揉了两下膝盖,免得跪久了疼。怀珠跟木偶一般呆呆立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动静,如玉石击鸣,比之前那一条声音的声音悦耳许多。

  她的衣裳是事先换过的,刚一被带回营帐,两个婢女就为她换了身冻缥色的长裙,大袖长摆,褒衣博带,裙襟曳地。

  袖子要比她的手臂长出一截,因而细细长长的银色蝴蝶链从两袖之间自然延展出,半点不像镣铐,反而美得相得益彰,为这件华服点缀亮色。

  是太子妃才有的气派。

  如果锁扣两段系在腰带或衣袖中,真是极惹女孩子喜欢,可惜它们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

  陆令姜信手牵了她的链,步入夜色中。怀珠紧随其后,嗓子逼紧:“去哪里?”

  “回行宫。”

  他的态度沾些冷淡,也没平时话多。

  链子从之所以没戴在脚上,是她即将要被秘密转移。这身冻缥色的衣裳色调偏暗,也正好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将她放在行宫晾了一天一夜,松懈守卫,正是故意考验她会不会跑,摸清她的底细。如今试过之后,自然要回到行宫去,免得那些叛贼将她“救”走。

  至于为何趁着夜色,是因为外界此时已知道白家姑娘已和太子返回皇城,白家姑娘还寄送家书,思念弟弟白怀安。

  不巧那封家书中途被妙尘那伙人劫走了,真信了怀珠正在皇城。

  穆南本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但一听说亲生女儿的下落,女儿被太子日日折磨,浑然热血冲脑,一夜之间就将大军拉到了皇城外的峡口关,准备和朝廷决一死战。

  可惜,他的小女儿并不在皇城,放出的消息只是烟雾弹,真人还在青州行宫呆着。穆南即便打下了皇宫,得到天下,也永远见不到他魂牵梦萦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

  他的小女儿势单力薄,就算跑一百次,也逃不出太子的五指山。

  太子从前追妻的方式都很柔和,送礼物,送药,软磨硬泡,自己下跪,即便她一直不答应,也从没因一己私欲用过如此强硬的手段。只有动了国家的利益时,他才对她施以棘手。

  月明星稀。

  马车内四角挂着香片,一盏灯笼挂在壁顶,摇摇晃晃,黯淡得令人发昏。

  去往青州行宫的路上,怀珠靠在陆令姜肩头,抖着细密的睫毛,虽然脑袋痛却一直睡不着。他一路上都没和自己说话,淡漠沉郁,身上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和她,现在已是两个不同阵营中的人了。

  怀珠越靠着他越膈应,忽然念起,自己三番两次地逃跑和他早就是仇敌了,不应这般亲密惹人嫌,而且陆令姜本人好像也有洁癖,便自觉直起身子。

  没想到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反手一摁,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又想去哪里……”

  链条发出玉石叮咚声,他用力很大。

  怀珠被吓一跳,“我没想去哪里。”

  陆令姜阖目假寐,又不说话了,恢复那疏离冰雪的气质,只是手紧紧攥着她的,比锁扣还紧。

  平日里他温颜悦色,言笑晏晏,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似的,直到现在那种独属于储君高高在上的气质才显现出来。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怀珠右眼皮一跳。

  嫂嫂,嫂嫂,叫得那是一个亲近。

  盛少暄笑嘻嘻道:“恭喜贺喜,大婚的消息已登在邸报上,满城皆知,白府满们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怀珠知此人是陆令姜的狐朋狗友,沆瀣一气,道:“多谢盛公子。只是公子有空恭贺旁人,莫如自己先成了婚,宽慰宽慰被你气病的娘亲。”

  盛少暄瘪了瘪唇,顿时哑口,家中催成婚催得紧,因为这事闹了好几回争执,不想白怀珠居然也知道。

  “你、行。”

  怀珠拉着黄鸢走,临了回头撂下一句,“还有,暂时不准叫嫂嫂。”

  ……

  隔日,怀珠向国史馆的魏大人告假半日,为了避免陆令姜再大张旗鼓地送膳。以后她都将在白府用过午膳,再去那边点卯。早出晚归,不见外客。

  魏大人应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惋惜那顿御膳,众官又得吃回公家饭了。

  怀珠得了几个时辰的空闲,往太清楼去看戏,包了一个隐蔽的雅间。

  楼下,正是她最喜欢的名角玉堂春的新戏《醉金枝》,叫好声如潮,场场爆满,场面热烈,正演得津津有味。

  忽然人群中异样,惊讶和喧哗声盖过了玉堂春的丝竹声,黑压压地跪到一片,似有大人物莅临。

  怀珠呷了杯茶,片刻视线一黯,有人挡在她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冰凉慑人,“这几日为什么躲着我?”

  她愣了愣神,将茶水咽下。

  楼下的喧嚣声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禁卫军。

  太子殿下驾到,自然是要清场的。

  “我没躲着你。”

  怀珠移开下颌,闷闷地说,“……你不是找到我了么。”

  陆令姜掀袍坐下。

  怀珠微感不适,忽然下午去国史馆点卯的时辰快要到了,起身要辞行。

  “坐下。”

  他幽幽凝睇着她,指节敲了两下桌面,“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哪也不许去。”

  怀珠沉着脸,暗暗怪罪陆令姜毁了好好的一场戏。赵溟将一封文书以洒金红布盖着端上来,放在她面前。

  “先把这个签了,都找不到你人。”

  定睛一看,是正式的婚书,盖着圣上、东宫和礼部的金印。龙飞凤舞的太子名讳已然写就,就等她落下姓名。

  蘸满墨汁的狼毫,已为她备好。

  “哦。”

  怀珠踌躇片刻,写好了字。

  陆令姜仔细端详片刻,才交予赵溟准备下一道工序。二人相顾无言,凝滞的氛围全然不像即将新婚的夫妇该有的。

  怀珠不动声色,捂着热乎乎的茶盏,道:“婚书我已签了,殿下可以放我走了吧,下午魏大人请了高僧来讲经。”

  陆令姜拿乔着:“多耽误会儿无妨,一会儿叫赵溟遣快马送你过去。”

  怀珠皱了皱眉,他这是吃死她了。婚书已签了,她已被他绑牢了,插翅也难飞,他还这么咄咄相逼有何意思。

  陆令姜看透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