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却听颜元今“嗯”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而后开口道:“有一年他为救我被僵尸咬了,后来化了僵,被我亲手杀了。”
李秀色一怔。
夜中起雾,她坐在他前方,听得他语气毫无停顿,若无其事,似乎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这骚包开口的话这般令人惊骇,他却就好像在说“今晚天气不错”一般自然。
她貌似知道他为何这般痛恨僵尸了,从往日的一桩桩他逐渐显露的秘密看来,他确实是应该讨厌那类东西的。
李秀色本该将这个世子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比如像他自己说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什么样的人才能这般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可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根本无法朝那方面去想,反而心中涌现了一股异样的情绪,如同当日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缩小的广陵王世子那般。
她想了想,开口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笑了:“竟没料想你这般从容,为何不问我怎么这般狠毒?”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说这话时都已经习惯性地用最恶劣的语气去描述自己,却不想却听面前的小娘子摇了摇头,小声道:“都过去了,世子。”
她破天荒地没顺从他所说的“恶毒”两字,明明她最是怕他。
颜元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半拍,眼睫无声地颤了一颤。
李秀色这边却早已跳过了这个话题,她脑子里回想着幻境中的他,还是忍不住又道:“世子,那些欺凌你的孩童,都是些什么人?”
照理来说,瞧这骚包走街过巷时那股人人闻风丧胆的气派,能养成这般不可一世又目中无人的骄矜性子,应当是从小被人宠着,含着金汤匙,无比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当日在皇后面前,她便瞧出一国之母都那般宠爱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曾被人欺凌?
颜元今本不想答,但见她好奇,还是道:“忘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些官家子弟?”
他简单回想了下:“幼时无人教他们身份尊卑,骑到我头上来,恰巧本世子自己的事也只愿自己动手解决,家里人不知道,待我学成了点拳脚,便回去一个个找来收拾了。”
他说的这般轻松,李秀色脑海里忽然冒出孩童模样的受了气的小世子一个个闯进别人府里打人的画面,便有些忍俊不禁。
“打得好!那您把他们都打了一顿,他们以后见着你不得绕道走?”
“没机会再见着我。”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我家那位王爷耳里,那几个小官举家上下都被收拾出都城了。”
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还有知道我眼睛失血变红的那几个,没等他们传谣出来,嗓子便都已经哑了。”
“……”
他说得这般轻巧,李秀色却是直冒冷汗。
她一方面感慨别看这世子与他爹似乎很不对头,但广陵王颜安貌似很是在意他;一方面又心道,不愧是父子,上次远远一瞧,见那广陵王风度清雅,好么,合着私下里却是为了儿子直接将旁人弄哑作毒,如出一格的心狠手辣!
思及此,已经撞破了许多广陵王世子私事的她不由得越想越心虚,背后也越来越发凉。
忍不住掷地有声道:“世子!你放心!你每逢十五变身,每逢失血眼红,亲手杀了师傅,这些我都不会同旁人说的。”
颜元今:?
他呵道:“本世子素来只相信死人或者哑巴,从不对伶牙俐齿的活人放心。”
“……”
李秀色一哆嗦。
她忍不住左右看看,上下看看,心中焦急小桃花怎么还没出了这条街,这世子这般闲庭信步让它慢腾腾挪是什么意思,就不能跑起来么!
他一点也不急,她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回归方才的话题,只得又状似随意说起道:“对了世子!过几日便是乔姐姐生辰了,你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广陵王世子原本只是故意吓唬她,没想到这小娘子这么不惊吓,还真当真了似的,踌躇了半天,张嘴便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道:“我为什么要给她准备礼物?”
李秀皱眉,什么为什么,旁人过生日,身为朋友你都不备个礼吗?
她想起什么,打哈哈道:“从前听陈皮提起您曾送给过乔姐姐一把好琴,我还以为这回乔姐姐过生辰,您也和我与顾公子一般早备好了礼。”
颜元今听着她的话,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你知道我给她送过琴?”
这是重点吗!
不过老实说李秀色确实好奇得厉害,要说刚穿书时她还以为这厮钟情乔吟,可后来瞧他对她却似乎根本并无此意。可无意的话,那系统为何却说他对女一号有些特别?又为何唯独肯让她上楼,还送她琴?
她忍不住点点头:“不光我晓得,许多人都晓得。”她说的是实话,其实最初还不是陈皮说的,是在扬州亭外第一次从那伙小娘子嘴里听来的。
是么?
颜元今看着她在前的脑袋,饶有兴致道:“纵是天下人都知道也与本世子没什么干系,我只是问你,你既知道我送过她琴,可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李秀色莫名其妙,回道:“原先以为世子对乔姐姐有意,想着您肯定不敌卫道长和顾公子,所以并未替他二人紧张,不过当然也没为您惋惜过。后来看出您对她其实无意,便为乔姐姐松了一口气,毕竟她心系卫道长,您又不似顾公子那般好商量,若是真的,肯定难缠多了。”
“……”
颜元今险些气笑:“你倒是诚实。”
他随即便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同她再计较,开口道:“我送乔吟琴,是因为她也曾撞见过我一次。”
李秀色一愣。
“有一年宫中设宴于郊外山庄,陈皮因为疏忽给我带错了绳链。那链子没能锁住我,夜里我便跑出去了,其实跑出去时已凭意力恢复少许精神,却不想碰见了乔吟。”广陵王世子道:“其实我那时已经快恢复原样,但唇边有血,眼色也发红,委实算不上正常人。未曾想她是个聪明人,只望我一眼,听闻远处人声,主动出声将人引了开来,而后也没同我打招呼,只点了点头,就兀自离开了。”
“我素来是谁也不信的,早已起了杀心。”颜元今回忆了下:“不过后几日也没找到机会,毕竟那时我年岁尚小,倘若是如今被她撞见,乔国公之女又如何?只怕她根本活不过第二天。”
“……”李秀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虽不信乔吟,未曾想她却是个守信的,之后也曾碰见,每回都于众人面前神情自若作礼,似乎当夜什么也没瞧见过一般。”广陵王世子想了想道:“我虽有戒心,但也看出她绝非多嘴之人,于是此事也没告诉陈皮,就这么过去了。至于琴,是后来有一回在高山流水阁,听琴师说起乔国公之女自幼习琴功,旧琴暗器格损坏,正要换琴,于是便顺水推舟在那里挑了把最上等的给她付了钱送去。乔吟收下时也当知道,算是封口。”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有几回瞧见乔吟对这骚包的态度有些奇怪,原也是撞见过他私事的!亏得陈皮之前还跟她说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此事的小娘子,给她吓得不轻,生怕哪天便掉了脑袋或者没了舌头,眼下知道还有个乔吟,李秀色心中瞬间放松了许多。
其实她本也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却不想这世子居然跟她一下子讲了这么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小剑,当即再度表衷心道:“世子,你放心,我也与乔娘子一样,虽知道你秘密,但定会守口如瓶的!”
颜元今笑了:“她只是看过我一眼,算不上知道我秘密,就算知道什么,也是她自己猜的。你以为我会容许她猜到多少?”
“……”
李秀色忍不住一惊。他这意思是在告诉她,她确实是唯一知晓他秘密最多的外人罢?
她干笑一声:“其实世子,是这样的,我这人一向记性不大好,事实上我知道的也不多,况且我也……”
广陵王世子瞧见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着腰间他亲手所做之小剑,也猜到了她什么意思,有些好笑道:“本世子可从来没说过,送你这个,是为了封口。”
见小娘子似乎愣了下,他便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续道:“送乔吟琴礼时虽借我名,却未经我手,我只做了付钱,算不得我亲自送。此后我也再没给她送过任何旁的东西,与她更没什么多余的干系。”
又道:“扬州亭那一次帮她忙,也不过恰赶上了心情好时的随手之事,你若是听了旁人编排,也不要信。”
譬如陈皮。
颜元今倒是真不知道,原来他这小厮还跟他心悦的小娘子说过送琴的事,回去倒是要好好“谢谢”他那张为所欲为的嘴。
他最后的这一番状似随意的解释,完全在李秀色意料之外。她没想到他甚至提到了扬州亭那一次,她都险些忘记了那一天,他却记起她当时在那瞧见了什么。
李秀色一时有些怔,而广陵王世子似乎也懒得等她回应什么,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便只抬头看了一眼:“到了。”
“什么?”
李秀色话音刚落,便又被人拦腰一抱,下一瞬,就与广陵王世子一同落在了一处高墙上。
高墙外是另一处空无一人的长巷,小桃花乖乖站在墙边等着,而他与她并排坐在瓦上,小郎君的下巴懒散朝着下方巷中某处轻轻一抬:“你瞧。”
这高墙宽厚,檐瓦也厚实平整,李秀色也便没那么惧高,顺着颜元今所示方向看去,正有一排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每一人皆穿着九品练雀服,头戴黑色化纹纱帽,脚踩黑靴,额前无一不贴着黄色画字符箓,再下封眼、鼻、口三路。此刻正有序顺列、整齐划一地抬着双手,并拢双脚,朝前一步一蹦。
足足有三四十个,最前头另有一人,着寻常道士装,手握白幡,正一步一摇无声铃,挥手便洒下漫天符咒。
“这是在……”
“赶尸。”广陵王世子语气像在看什么热闹,懒洋洋道:“被我瞧见了,便赶不了了。”
第158章 道灵
过去也并非未见过道士赶尸, 但每次卫祁在手下不过寥寥几个。且当初虽也于白牙谷曾见过傀尸成群,但彼时尸群繁乱无首,全然不似今日这般令人震撼——排着长队、浩浩荡荡、衣着统一、步伐一致, 有种训练有素的诡异之感, 伴着夜色凸显出独特的阴森。
李秀色并未听清旁边那人的后半句话, 只兀自看呆了,啧啧称奇道:“这场景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广陵王世子于一旁皱眉:“电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回神忙打了声哈哈:“世子,我瞧前方领头的道士装有些眼熟,当是阴山观人士罢?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的城中赶尸?”
颜元今哼道:“我怎么知道。”
李秀色无语,你不知道你说来带我看点好玩的?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听那骚包又嘶一声:“你说,若是我将它们全都杀了, 这阴山观的破道士是不是就没法子回去交差了?”
“……”
李秀色忙道:“这怎么行!”
“那道长青年才俊, 年岁不大, 与卫道长定为同门, 我们与卫道长这般情谊,怎可欺负人家师兄弟?再者,”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有必要阻拦一下:“这么多僵尸,世子一个人也未必打得过。为了您的安危,我看还是算了罢!”
颜元今:?
他有些好笑:“李秀色,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激我?”
李秀色张嘴便来:“我自然是在担心您!”
此言一出,广陵王世子原本讥诮的神色果然收了半分,此刻头顶迢迢明月, 他们坐于瓦墙之上, 离月色光辉何其的近,小娘子神色映照出几分虚伪的诚恳,眼巴巴瞅着他, 他虽然知晓这份小小的虚伪是为了让他不要干坏事,但还是照单全收了下,好心情道:“既是担心本世子,那我便勉为其难绕过他们罢。”
李秀色连忙嘴上跟着抹蜜:“嗯嗯,我就说世子果然心地善——”
“良”字还没说完,却听面前人慢悠悠续道:“不过这一趟也不能白来,杀不能杀,总要找点乐子看。”
乐子?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少年抬起手来,视线对着那一队僵尸粗略一扫,而后似是随意瞄准了哪个:“就它了。”
话音落,广陵王世子袖口处滑出一枚铜钱,再一轻弹指间,稍动内力,那铜钱便就着之前那个被他点到的倒霉僵尸直直飞了过去,正扣于其膝盖后方。打中之时,无声无息,却见那僵尸几乎是瞬间不受控制朝前一折,伸出的双臂直接便将它前方的那位撞倒。
这一队伍里的每个僵尸距离不大,又都四肢笔直,甫一受力,被撞的僵尸再度如同一块厚重木板直直朝前倾去,又干脆地砸倒了再前方一个。
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哗啦啦”声响,那原本序列有秩的僵尸就这么一个跟着一个朝前如同叠罗汉般稳稳当当栽了下去,场面好不滑稽。
广陵王世子悠然自得地托起下巴:“你瞧,是不是很好玩?”
李秀色忍不住惊叹捂嘴:“它们怎么能摔得这么齐?”
说完便连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罪过”,再小拍了自己下自己的嘴,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世子,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些僵尸倒下的速度何其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那领头的道长本还在专心洒着符,将将回头,还未来得及反应,连一声叫唤都没能出口,便被他身后最后一位倒下的仁兄迎面砸了个满怀。
“砰——!”
只见一地尘烟摔起,漫天符箓浪漫洒下,一人一僵于地面唇对唇,眼对眼,隔着一张符纸,堪称亲密无间。
颜元今啧一声,简直拍手称快:“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