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李娘子与世子关系亲密, 应当是知晓的。”谢寅忽然呵道:“广陵王王妃, 虽早已亡故, 却至今仍保僵身一事。”
李秀色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不是说颜安做得很隐蔽,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寅冷笑:“但娘子可能不知,十一年前那一夜,这位王妃——倒是苏醒过一次。”
李秀色不由愕然:……苏醒?”
此事倒是从未听谁提起过。
只是阴山观那掌门长齐确实曾言,广陵王请人用邪术将王妃尸身化僵以保尸身不腐,一直安于密室,虽十几年未见天日, 但邪术终究是邪术, 若有差池,难保王妃不会僵气过重醒来害人,难道说十一年前……
颜元今始终垂眸, 眼下闻言,却是忽而笑了:“他说得没错。上元之夜,阖家团圆,本世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了睁开眼睛的所谓‘母亲’,当真是新鲜。”
李秀色看向他,这骚包听着语气虽是不屑一顾,长睫掩去的眼底却满是自嘲。
十一年前,他应当不过六岁。
上元佳节,这六岁的孩童,应当却还要照例待那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
颜元今确实记得清楚,那夜床边是两只肥大的兔子,呼吸匀称,鲜红如血的眼珠不停转得他心烦。
他素来是爱干净的,洁癖骄矜,即便每次陈皮都会贴心为他准备,可堂堂世子却始终从未喝过一口生畜的血。
但那夜着实太痛。
痛得他时至今日都忘不了。
于是不知何时,缠绕着他的铁链便也忽然绕上了兔子的脖子。
倘若勒死了这只兔子,喝了它的血,他便真与那些恶心人的怪物无异了。
六岁的孩童双手不住颤抖,神智不清,只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却依旧没有动手,他发起疯来,还是只去啃咬自己的手臂。
就在这时,面前却忽然砸下了一片阴影。
再抬起头,便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双惨白的、沉默的、死寂的眼。
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却长满了无尽的尸斑。
广陵王世子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她长甲已经一把插入他手中的兔首,鲜血残忍地溅上他幼小的面庞。
僵牙不住疯狂撕咬,血液流淌发出“咕噜”吮吸的声响,那两只兔子先是挣扎,翻腾,兔皮绽开鲜血淋漓,转瞬变成了具具干尸,丢在了六岁世子面前。
而颜元今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她僵硬的身影如转瞬噩梦,渐行渐远,留给他满地的血腥,与长夜无尽的痛苦。
“本世子那时年幼,还以为是做梦。当夜见了她,第二日前去落英殿,却看见她如常躺在原处。”颜元今似乎不愿再回想,他低头看着自己腕处半晌,终于抬起头嗤道:“我倒是不曾好奇她那夜去了何处,不过这么些年的未解之谜,如今在你这里倒是有了答案。”
谢寅抹了把唇角的血,笑容惨淡:“母亲原本,便与王妃相识。”
“我为李娘子所上的解行止散之药,当年,便是她给母亲的。”
颜元今听他说上药一事,余光瞧见小娘子神情似也回忆起来,正有些心烦,心口却忽然又有一下剧痛,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才恢复正常。
好在另外二人,一个正在讲述过往,另一个听得专心,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这桩往事乍一听,是家母承受恩惠。可实际上,她之所以会中行止散之毒,也是拜王妃所赐。”谢寅抬头道:“当年使团入都,因家母有一半祖上外邦之脉,便也受皇后之邀入宫。可在宫中之时,家母却无意中听到有二人用外邦之言谈话,所言之事有关广陵王府,而此二人中其一,是使团中人,另一人,便是广陵王妃。世子可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颜元今稳了稳心神,方才道:“我怎么知道。”
“谈论如何使用外邦蛊毒杀人一事。”谢寅神色嘲弄:“堂堂王妃,竟问使者讨毒,要亲手用去丈夫、也便是当朝王爷的身上。若传扬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信罢?”
李秀色这才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看去,却见后者垂着眸,他似乎并不意外,面上甚至也有讥诮之色。
“此事被家母听到,惊吓之余,被那使者发现,飞镖划伤,镖上便沾染了行止散之毒。母亲当日并不知有毒,只是借口染病出宫,本意逃脱是非,归家后才发现其毒之厉害。诚然若非王妃拿来解毒之药,家母便会性命不保,可若不是她,母亲又怎会受伤?王妃欲行之事被人撞破,无法谋害亲夫,便一再生了寻死之心,也是母亲一再劝说,同为女人,听其倾诉,为其解忧,才叫她好好活了下来。”
“我那时年幼,母亲尝尝同我说些心事,她曾言,广陵王妃并未恶人,反倒是个可怜的女人,虽只见过寥寥两面,也知王妃内心封闭不愿吐露真意,但家母却是真心地怜惜于她,更将她视作友人。”
“后来听闻王妃有孕,数月后又再听闻她难产亡故,母亲还为之感伤,小病一场。”
谢寅神色凄凄:“再之后,便是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家母因风寒未曾前赴灯会,独自于院中赏月,便在那时,早已死去的王妃却忽然跳进了她的院子。你们可知……若非有道长暗中守护,及时将母亲救下,她在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便已经会被她吸干了血?”
李秀色先是一震,又因他话中的道长皱了下眉。
先前于地下炼尸的牢狱所见那一身黑衣的轮椅男子时,她并未在意他装扮,只知道模样生得俊美,如今细想来却发现他所穿黑衣模样虽简单,但怎么瞧怎么眼熟,更像是不怎么正规的道士服。谢寅口中所说的这位十一年前暗中守护国公夫人的道长,莫非所指便是他?
颜元今似是置身事外地听了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只道:“既然都被救下,又何来杀母之仇?”
谢寅冷笑一声。
“道长救下母亲,本欲亲手解决这僵女,是母亲念及王妃可怜,不忍她经他之手会再无转世之机,才上前拦了下来,可结果呢?”
他道:“结果便是——她毫无防备,遭身后偷袭,竟是被瞬间生生咬断了脖子,身子都被那女人的手掌用力穿透……如同牲畜一般,体无完肤,毫无尊严地当场死死去!颜元今,我的母亲,于上元之夜,百家欢喜之时……就这么被你的母亲——广陵王妃,害死在了她自己的院中!”
言至于此,这小公爷的眼中甚至隐隐泪光,李秀色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控模样,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哀叹:“谢某母亲一生行善,即便临死前还在想着救下王妃求她往生,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事终于明了,颜元今静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无甚波动,只是点了下头,总结道:“所以你因此事,恨上了广陵王府。”
“我如何不恨?”
谢寅惨笑一声:“僵女杀人后逃脱,广陵王分明知晓他的妻子做了何事,却矢口否认,更丝毫不承认他私下存尸为僵之事。此事竟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母亲失去的一条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忘却,甚至连籍册记录都能被人活活抹去!广陵王府真是好大的本领……皇帝的亲弟弟,好大的本领!”
李秀色听得心情复杂万分,只道:“小公爷,你便是因为此事……”
谢寅却是自嘲一笑,忽看向她:“李娘子,这你便错了。”
“我所作所为,更多的,不过是为了谢家的前程罢了。当年若非国公府空有头衔,表盛内衰,又如何能被欺凌至此?若非父亲无用,不问朝政,出不了头,他的妻子如何又得以被人轻视?所以我要谢家繁盛,要朝政掌控在谢府手中,要皇帝对我俯首称臣,要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全都为我母亲陪葬!”
话音落,却是利剑出鞘,寒光抵喉。
颜元今冷声:“你所作为,究竟是让高高在上之人陪葬,还是让天下人为之陪葬?”
谢寅未动,只看着他,像是笑了:“可是广陵王世子,我并不恨你,你可知为什么?”
颜元今只觉得好笑:“也倒是难为你,我流着那女人的血,你恨了整个王府,却还能饶过了我,本世子是否还需对你道声多谢?”
“一来,是舍妹喜欢你,她喜欢的人,我素来不忍伤害。”谢寅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只垂了下眼睫,慢慢道:“二来……”
他缓缓说着,忽而向前进了一步。
今今剑极其锋利,仅这一步,肌肤便已被瞬间划破,颈间鲜血伴着腥气顺过剑身滴滴蜿蜒。
若非李秀色反应及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只怕真是要被其剑割喉,她急道:“谢小公爷!你这是——”
说话间,却忽听身侧的今今剑一颤,竟是“啪”一下,脆声掉去地上。
李秀色心头骤然一跳,回过头去,却见墙边烛光一晃,恰照亮广陵王世子那双彻底变红的眼,和不住发抖的,再握不住剑的手。
谢寅看着颜元今,他终于瞧清楚了这双红眼。
自今夜看见广陵王世子的第一眼起,他便看出了他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对劲。
谢寅神色有怔怔,也有丝辨不分明的情绪,仿佛努力求证的事情终在此刻得到了答案,他眼底似有泪光,低声道:“你竟然……真的……”
话音未落,却忽听院外一声嘶哑难听的吼声。
月光之下,有什么黑影破窗而入,长臂直举,腾跃诡异,片刻前还在远处,瞬间竟出现在了李秀色眼前。谢寅顿时一惊,大声道:“李娘子小心——”
李秀色未及反应,便见一具凶僵直逼她来,她还未后退,那僵身却忽然缠上数根银丝。
一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持拂尘踏空而下,身后紧跟红衣美人,厉声骂道:“孽畜,不得伤我李妹妹!”
李秀色先是一怔,闻声望去,却登时大喜:“乔姐姐!卫道长!”
卫祁在对她点了下头,目光只掠过背对着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察觉他身遭怪异气息,轻皱了下眉。
乔吟怀中抱琴踏墙而下,这是她半道截了一归家娘子马车,用一袋碎银换的,用着并不顺手,但好在她颇有身手,即便是把最普通的琴,也能借琴弦扫出内力,手上用力一拨,犹如天女散花,数道银针便悉数深深飞刺上那被紧紧缠绕的凶僵眼、鼻、口处。
卫祁在一手紧攥拂尘,令一手甩出符箓,顺势咬破手指,速速以血画压凶咒,随后借力一推,趁凶僵被刺挣扎时重重飞贴至其额间,口中沉道:“灭空煞,斩亡凶,上请天庭,下邀地府,天灵地灵——定!”
符箓宛若有灵,破风而上,绕血光环绕三圈,凶僵满身黑气,乍一掩面贴上,刹那间竟真的黑气尽止,停住不动了。
乔吟稍稍松一口气,抬眼急道:“李妹妹,你没事罢!”
李秀色连忙摇头,正要说话,却忽见面前的广陵王世子直直朝前栽来,她登时一惊,连忙上前欲将人抱住,却因他身形过长,也重得很,竟一同与之摔去地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圆月当空,再无乌云。
颜元今似痛苦至及,紧闭着眼,如同初生婴儿般紧着头,蜷缩一处,身子不停颤抖,发间小辫处铜钱铃铛不住震动,于发出急躁又无比刺耳的声响。他手上猩红的纹路如干枯藤蔓般一条条缠绕交杂不住向上蔓延,又顺着脖颈,生生攀上面颊,额间细汗不住滚落,面色几乎于瞬间变得煞白,唯独嘴唇却是血一般的红。
他的指甲在一点一点的伸长,唇角白齿锋利尖牙也在一点一点地冒出,如同他之前渐渐变得鲜红的双眼一般,毫无预兆地一点一点呈现在了屋内二人的视线中。谢寅静静看着,眼睫轻颤,没有说话。
“颜元今!”李秀色先是一怔,而后立马忍痛爬起至他身边,大胆伸手够去,却发觉他浑身烫得惊人,竟如烈火焚烧一般。
乔吟与卫祁在正于院中,前者心中大骇,紧急看了眼夜空,圆月当空,再无遮云。后者则是眉头一跳,他只瞧见广陵王世子倒下背影,其余细节并未瞧清,像是带了某种猜疑:“世子他……”
说着便要上前进屋,却听李秀色忽而大声道:“不要过来!”她的声音有些着急:“没事的!他只是、只是——”
乔吟一把拉住了卫祁在的袖子,止住了他向前的脚步,说道:“这符似乎撑不了多久。”
卫祁在轻轻皱眉,回过头看向那黑僵,却见他周遭原本散去的黑气竟又渐渐聚起,又低下头,他手中的拂尘银丝在轻轻颤动,“啪”一下,断了一根。
李秀色一手挡住颜元今发抖的面孔,又抬头看了谢寅一眼,见他什么话也没说,这才咬了咬牙,因着脑中想起密室那张冰床,小娘子朝身后望望,似乎确定了什么,上前一把抱住广陵王世子的身子,朝后用力拖了两步,只听“轰隆”一声,二人竟齐齐向后,重重坠入那屋内深池。
谢寅怔忪良久,抬手,轻轻捻碎指尖被溅上的水花。
李秀色衣裳早被淹过一遍,一入水便沉了下去,扑腾了两下方才站起,呛了几声后,便又去抓住颜元今身子,察觉他手上温度似乎缓和了一些,却又一瞬如寒冰刺骨,她正冷得一哆嗦,下一瞬,指尖却又如被灼伤一般,痛得一下收回了手。
她怔怔看着在水里还在发抖的广陵王世子,心里忽然想,原来这便是长齐掌门说的,冰火两重,生不如死。
李秀色愣在原地片刻,随后吸了吸鼻子,迅速过水上前,捞过之前绑住自己的绳子,趁着这厮还未彻底僵化,于水下用力将他的双手一圈又一圈紧紧缠住。边缠边打了个喷嚏,声音分明有些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她不忍抬头看他狼狈模样,只嘴上碎碎念道:“熬过这一阵便好,世子,为了你的声誉我也算是尽心竭力,待你好了,可要好好想想要怎么报答……”又吸了吸鼻子:“算了,其实是我该报答……”
“你”字未说完,手上正欲打上紧结,却忽觉手腕被人用力反手抓住,再抬起头,便见面前的颜元今已经睁开了眼,他睫毛湿漉漉的,正一滴一滴坠着水珠,睫下那双红得似血的眼睛毫无情绪,又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焦距地静静凝视着她。
屋外,四周卷起妖风。
“砰”的一声,便见那僵抬臂一振,缠绕它的银绳似受力般根根崩断,尸水穿破符箓,叫那红符竟于空中碎成了数块,急速坠落,宛若一瘫废纸。
卫祁在本就知晓凶僵厉害,这符只能暂且压制片刻,但未料想也不过眨眼之间便已被灰飞烟灭,连带着拂尘线断之力过大,叫他不由踉跄后退,好在乔吟于身后推了一把,担忧道:“怎么样?”
卫祁在压住喉间血腥气,摇了摇头。
那凶僵没了束缚,黑气愈发浓烈,一张满是尸皱腐肉的脸上煞气纵横。卫祁在身患旧伤,乔吟琴弦更是被这僵震断了两根,他二人俨然不是对手,眼见那僵正要跳至他们面前,却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笛声,旋律悠扬,却一时分辨不出规律。
那凶僵平举双臂,尖甲恰朝乔吟刺去,闻声却倏然顿在了原地。乔吟正因这满身腐臭与腥烈僵气胃中翻涌,瞧见那长甲停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唯有甲上正滴滴落着黏水,登时有些愣在原地,诧异朝声处望去。
却见谢寅不知何时蹲身于院中一具尸首侧,吹完后将笛子重新挂回了那尸血染的脖间,垂眸道:“凶僵不同于别的僵,阴山观所有用过的符,”他声音淡淡:“都对它无用。”
卫祁在看着他,低声道:“这些果真是你的手笔。”
乔吟忍着恶心将那定住的凶僵长甲朝旁推了推,从墙边钻了出来,也远远看着谢寅,冷声道:“都已如此,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与娘子无仇。”谢寅微微笑道:“旧友一场,虽不算熟悉,却也不甚忍心。谢某所求乃谢家大业,本想着若是事成,看在乔娘子面上,乔国公府上自也要关照的。”
乔吟只觉得此人眼下可谓是面目可憎,她皱眉道:“谢小公爷,你何至于此?”
谢寅还只是笑,并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