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而盐场之中也有最基层的盐官体系中的人员,他们虽然不是正式的官职人员,属于是编外人员,但是因为有官府的认可,便成为了负责管理这些灶户的管理者。
这些灶户是世代相袭的,为了统治的稳定,是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的职业的,地位极其低下。
他们日复一日要做的就是将海水引入盐田,然后等待里面的海水经过日晒蒸发后,得到了卤水,再将这些卤水在大锅中不断煮沸蒸发,得到盐晶,之后再进行过筛,便是可以进行买卖的食盐了。
等到沈江霖等人抵达赣榆盐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
四月正是春意融融的时节,但是他们一行人一进入盐场之后,就感受到了无比灼人的热气,沈江霖只觉得一股热浪迎面来袭,仿佛下一秒就进入了炎炎夏日。
负责此处盐场的管事连忙上前笑着介绍道:“这里是煮盐房,走过煮盐房前面就是盐场了,这里太热了,小的带大人们往前头去。”
煮盐房面阔八间,纵深十来间,里头全是一个个的大锅灶头,大概有四五十个灶头左右,每个灶头前都站着一个灶户,正在用木棍搅拌盐水、不停添柴煮盐。
这些灶户都是二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年纪小一点的也有十六七八的少年人,好几个人热的已经脱去了衣衫,赤裸着上身在熬煮,这些人都极为精瘦,皮肤黝黑,个个沉默不语,许是受过吩咐了,冯会龙一行人走过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有个胆子大些的年轻人一边搅拌盐水,一边偷偷抬头看了冯会龙等人一眼,被那管事发现了,直接一眼瞪过去,那年轻人吓了一哆嗦,连忙低头继续忙碌,再不敢东张西望。
听着管事的介绍,冯会龙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然后带着人闲庭信步地走过这些灶户,穿过此处煮盐房,外头便豁然开朗起来,正对着煮盐房的是两个极大的盐池,再往前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涌着无数的浪花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浅滩,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咸腥味。
那管事姓崔,他指着外头的盐池介绍道:“这两个盐池,宽五十里,长十里,每日需要一千余人进行引盐、晒盐的工作,今日天气晴朗,这些人便需要从早上巳时初开始做到酉时末方歇。”
冯会龙显然是兴致缺缺,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到那边走走,也不发问也不停留,根本就是在走马观花。
元朗本还有点的警惕之心,在此刻已经快消耗殆尽了,甚至他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布置都有些兴师动众了。
这个冯大人,还真的是一点活都不想干啊!
就在元朗陪着冯会龙乱逛之际,他的眼角余光一撇,突然看到一个相貌俊逸的年轻人正蹲在盐池边看着什么,不时还和旁边晒盐的盐丁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因着已经有了百步的距离,元朗根本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正是因为听不清,元朗心中才更焦急了。
元朗顿时警铃大作,立马转回身子,装作无意的样子带着冯会龙往回走,同时朝着自己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拦下来——一群没眼力见的,怎么就都跟着他和冯会龙往前走,不晓得看紧落在后面的人!
只是还没等元朗等人走近,沈江霖已经站起了身子,四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落在后头了,连忙慌慌张张地快步往回走。
冯会龙见不得自己的人如此跌份的样子,摆着上官的谱呵斥道:“刚刚在那里作什么呢?这里人多又杂乱的,万一跌进了这盐池里,可就麻烦了。”
冯会龙说着,脸上摆出了对周遭环境很是嫌弃的眼神。
元朗身后的严同知和曹副使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懂了里头的无语之意——这个冯大人,也真是绝了。
沈江霖手中还捧着一摊卤水析出来的晶体,有些兴奋道:“冯大人,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海水经过晾晒竟然就能析出粗盐颗粒,实在是太神奇了,您瞧!”
冯会龙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你摆弄这些作什么?”
沈江霖的脸上满是年轻人单纯的高兴和好奇:“下官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走遍两淮,准备回去之后写一个游记,所以就想多了解了解。”
沈江霖说着,看冯会龙显然有些不高兴地样子,连忙将手中的盐晶丢回了盐池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下官失礼了,还请冯大人海涵。”
冯会龙冷“哼”了一声,扭过头见元朗盯着沈江霖,若无其事地给元朗介绍道:“这位是沈经历,还年轻呢,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奇。”
冯会龙说到“初出茅庐”这几个字的时候,元朗瞬间明悟了。
这么年轻又无资历,估计是派下来历练一番,擎等着回去升官的。
元朗自然有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信息,知道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是去年轰动一时的六元及第的天才人物,只是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读书或许元朗比不过他,但是论在官场上行走,十个沈江霖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元朗从没把沈江霖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过。
而今天,还是沈江霖第一次真正走入他的视线。
第99章
元朗面上一派平易近人, 只是在眼神看向崔管事的时候,崔管事隐晦地摇了摇头,元朗才微微一笑。
崔管事刚刚发现了疏漏就马上折身回去, 沈江霖和大部队会和,崔管事则是派了亲信去询问刚刚和沈江霖对话的盐丁, 知道沈江霖只是问为什么会变成卤水,析出盐晶一类浅显的问题后,松了一口气, 并且暗暗朝着元大人摇了摇头。
“年轻人看什么都新奇, 想我们当年初入官场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元朗给了沈江霖一个台阶下, 在冯会龙面前替沈江霖解释道。
冯会龙浑不在意,甚至意有所指道:“沈经历出身名门, 从小在京城长大, 想来很少外出,也不知道人间疾苦罢了,本官看到的却不是这些盐晶如何稀奇,而是这些灶户盐丁之艰难啊!”
说完这些之后, 冯会龙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吟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呐!”
冯会龙之虚伪寒碜人, 元朗等官员在听完冯会龙掉书袋子吟叹完之后, 也是目瞪口呆。
若是普通百姓等站在此处,看着冯会龙迎风而立, 面上一片悲天悯人之色,恐怕都要跪下来口呼“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了。
可是,是谁在扬州城里一醉两个月?是谁在扬州城里吃遍各家酒楼?是谁在扬州城里挥金如土, 大肆敛财?
元朗是清楚自己是个贪官污吏的,正是因为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所以他行为处事的时候便会有所保留,尽量强硬,可是冯会龙的厉害之处,连元朗都拜服,这个人是怎么能够做到脸皮比城墙还厚的?
就他,还好意思感叹“民生多艰”?怎么能被他说得出来的!
别说元朗等人了,就是明明知道冯会龙是在演的沈江霖,也是心生钦佩。
甚至有时候沈江霖都有狐疑,这冯大人,该不会是本性流露了吧?
不过沈江霖面上却是装作闪过一丝不忿之意,显然是对冯会龙的评价不满。
元朗心中好笑,不过这冯会龙对这个下属不满意,倒是让元朗起了拉拢之心。
毕竟沈江霖背后还站着荣安侯府,荣安侯府在京城之中有些人脉,能拉拢过来再好不过。
“沈经历没到过海边,没见过如何晒盐制盐,头一回见自然是新奇,可对我们这些两淮盐官来说,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元朗确实对盐业十分精通,见沈江霖对制盐法特别好奇,元朗还仔细说了说海水制盐的过程以及每一步需要注意的事项,每一块细节他都说的头头是道,沈江霖看着元朗的目光越发明亮,眼中充满了崇敬之色。
元朗忍不住有些好为人师起来,更加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这个赣榆盐场,从它地理位置的考量和选址,到每个月潮汐的变化规律,包括整个赣榆盐场有多少户灶户以及多少盐丁都介绍了一遍,只是到了关键的地方,元朗都是语焉不详地略过,或者说一个十分模糊的数字来概括。
如果说沈江霖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或许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沈江霖原本就是奔着确切的产盐量来的,如何听不懂元朗口中的避重就轻之意?
但是沈江霖只作不知,十分捧场地连连点头,直呼受教。
元朗带着冯会龙、沈江霖一行人走遍了赣榆盐场,边走边介绍,沈江霖不得不说,放开元朗的政治方向和贪婪不谈,元朗对于盐场的治理和了解,确实非一般人能所及,元朗很多治理的理念也相当前卫严谨,就手段上来说,这是一个干将。
然而,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赣榆盐场的巡视工作,在冯会龙提出有些疲惫后,这才在愉悦的气氛中准备结束。
离开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一个在用耙子归拢盐晶的盐丁干活途中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正好摔在了冯会龙的脚边,叫冯会龙吓了一大跳,盐场崔管事一边小心赔礼道歉,一边马上揪起这个盐丁就往旁边一扔。
那个崔管事长得人高马大、肌肉遒劲,摔倒的盐丁却是瘦骨嶙峋,被崔管事提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小鸡仔一样。
沈江霖凝目细看的时候,那个盐丁大约已经快五十了,整个人干瘦如柴,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被崔管事扔倒在地的时候发出了“砰”的一声,他也不敢呼一声“痛”,立马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身体在微微发颤。
沈江霖立在海风中,模糊的听到“鞭三十”的命令,那个人就被另外两个崔管事手底下的监工带下去了,盐场上的其余盐丁俱都默默干活,不敢有人上前来求情的,仿佛都是冷心冷肺之人一般。
然后又见崔管事小跑过来,笑呵呵地对冯会龙解释道:“贱民无状,冲撞了大人,小的已经处罚过了。”
冯会龙摆摆手,没放在心上。
沈江霖却又看了一眼硕大盐场上,顶着海风默默干活的那些盐丁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身上有几两肉的,刚刚听元朗讲,这些盐丁被编入灶户后,只要在盐场辛勤劳作,每月都会给到月银二两。
虽然官府对于这些盐丁有着极大的管控权,不允许他们从事其他行业,不允许他们私藏销售食盐,但是每个月二两薪俸,在大周朝其实算得上是高薪职业了。
当然,这月银拿的并不轻松,严寒酷暑、春来秋往,不得停歇,尤其是轮流煮盐的时候,还需要通宵达旦熬煮,每一伏火(24小时),成盐需要在六百斤以上,并且还要经过勘验司的检验,若是达不到数量和质量要求,同样会受到责罚。
但是辛苦一些,一个灶户养活一家老小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这每月的二两月银真的如实发放了吗?有二两月银,以如今老百姓的省吃俭用,必定还要自己种菜织布,大部分生活日用都是自给自足,这点钱用来一个月买几回肉吃,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沈江霖看着这些干瘦的盐丁,陷入了沉思。
因为今日走了一天的路,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都疲乏了,尤其是冯会龙派人传话说,今日就不一道吃酒席了,让人将饭菜端到他房里即可。
冯会龙不知道,他这么一说,就连元朗都松了一口气——他也担心冯会龙兴致不减,还要喝酒,这两个月断断续续喝下来,元朗都觉得自己快成酒蒙子了。
一行人下榻在赣榆最好的客栈中,二十几名官员住在二楼雅间,下面跟随的官差执事小吏等住楼下的大通铺,官员们各自点了饭菜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食用,其他人则得了银子自己去糊口,客栈中的小二们忙的脚不沾地,又是送热水又是送饭菜,半点不敢耽误得罪。
在众人吃完饭歇息的时候,沈江霖却在房内奋笔疾书。
沈江霖做事是极为专注的,一旦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他头都不会抬一下,等到落笔发现视线越加昏暗,才发现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沈江霖用火折子点燃了客栈中的烛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看到桌子边还放着之前店小二送过来的饭菜,此刻已经完全冷掉了。
沈江霖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已经打起了饥荒了。
他叫了一壶热茶上来,就着热茶快速扒拉几口冷掉的饭菜,等到腹内不再感到饥饿的时候,就放下筷子,继续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在烛光下不断地写写画画。
得益于沈江霖异于常人的超强记忆力,沈江霖迅速地将今日自己用步伐丈量出来的两个盐池的面积算了出来,同时根据后世对淮河流域的气温测定、四季气候变化,以及南北气候过渡带的特征,算一个平均估值,大约一年中有多少天这些人是可以劳作的,不受雨水、过冷天气的阻碍,再通过灶户的数量、盐丁的数量,推算出每年他们应有的产盐量,根据他推算出来的产盐量,去和现代一些对三百年前两淮盐场产盐量的数据进行对比,修正出一个真实的数字。
而这个数字,是元朗绝对不会写在他的账本上的数字!
元朗要隐瞒的真实数字,其实就是各大盐场的产盐量。
如今大周朝奉行的是盐引制度,官府负责让灶户产盐,盐生产完后,收归入盐库,官府发放盐引给到盐商,每年为了获取这些盐引,各地盐商纷纷涌入扬州府盐政衙门,就是为了得到盐引凭证。
盐引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可以销售往外地,短引则是销往本地,盐引上会注明盐商们可以获取的食盐数量是多少,什么时间内兑换盐引有效,以及食盐的销售价格,在盐引上都做了规定。
短引一引两百斤,长引一引四百斤,官府发放给盐商的盐引里面,已经包含了他们需要缴纳的给官府的盐税,以短引为例,一引的价格是一两白银,而这些盐商如今零售出去的价格却是在一引二十两白银,其中所获之暴利,难以估量!
其实这些年来,两淮的盐价虽然波动不大,但是却年年处于上涨的姿态,照理来说,这些年制盐技术又一次得到了发展,得益于摊晒技艺的完善,产盐量大大增加,可是盐价却是不降反增,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所谓猫腻,无外乎就是将一部分食盐的产出量扣下,转为私盐销售,从中攫取暴利,或者便是官商勾结,商给官好处,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盐价上浮不去管理,最终让百姓承担盐价的上涨成本。
反正百姓无穷多矣,百姓卖盐才一星半点,稍微涨点怎么了?再说盐也只是需要放在菜里调味,吃得起的多放点,吃不起的少放点不就可以了么?
而那些贪官们,却是可以吃的满脑肥肠、拥有几辈子都花用不尽的财富。
沈江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估算出每一个盐场确切产盐量的均值,先建立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的账本,这样才能大致的估算出,朝廷每年所流失的税入到底有多少。
前世今生的知识点在此汇聚,幸亏沈江霖上辈子是一个喜欢研究无聊知识的人,所以才能在这辈子运用起来。
沈江霖在知道元朗的后台这么硬的时候,心里就十分清楚,这次想要和唐云翼两人一起全身而退,或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如今已经踏入了这场浑水里了,无论如何只能硬撑着往前走。
唐云翼的身体如今由黄益简负责,在黄益简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可以简单的说两句话了,冯会龙调虎离山,拉着元朗一同巡视盐场,唐云翼所处的别院中各处防备已经松散了许多,更加方便了黄益简买药煎药救治唐云翼。
或许,等他们这次巡视盐场结束归来,唐云翼的身体就能无大碍了,等到他们回到扬州府之时,也将是沈江霖准备和元朗硬碰硬之日。
永嘉帝常以明君为自我要求,能力想法手腕在历代君主之中也至少是中上等,但是是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偏好喜爱,沈江霖揣测,或许永嘉帝是知道元朗贪腐的,甚至于,当初永嘉帝安排元朗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就是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元朗拿点好处的。
不管元家也好,郑家也罢,都是小官出身,家中族人没有什么特别拿的出手的人才,郑皇贵妃在后宫之中地位几乎比肩皇后,皇帝想要抬举她娘家人,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永嘉帝或许没想到,元朗开始渐渐失去了控制,甚至把控了整个两淮盐官,将他们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永嘉帝的威信和权力受到了挑衅,这才是他想要出手敲打元朗的真正原因。
然而,出手敲打和出手敲死,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也是冯会龙被派遣过来后,左右为难的原因,冯会龙很担心,事情办重了不行办轻了也不行,其中的度,太难拿捏了。
沈江霖想了许久,最终想到的,只有一招,那就是要将事实呈给永嘉帝的时候,需要让他感觉到心痛,最好痛到似乎心在滴血那般。
那什么会让一个帝王感到心痛?
不如就从算一算元朗这么多年到底贪了多少银子、让朝廷损失了多少税入开始吧。
现在的两淮盐务就是一笔糊涂账,沈江霖觉得,这个数字最后算出来,绝对是会让永嘉帝呼吸一滞的程度。
等到写完最后一笔字,外面夜色已浓,只剩下沈江霖屋内一灯如豆,烛台的蜡烛也快要燃到最后了,堆叠出许多的蜡油,沈江霖等到文字皆已干透,才合上了他做的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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