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沈江霖三言两语说了一下这本书的大概,沈季友已然心动,匆匆翻了翻里面的插页,与封面显然同出一人之手,十分精美。
时间匆忙,他里面的内容还无法细看,只是,当他听到沈江霖的要求时,沈季友直觉想要拒绝。
沈江霖要求他们作坊印制画本的时候,不能只是黑白拓印,需要做彩印,颜色还原至少在七成以上,但是话本的售价不能太贵,最多比普通话本贵两成。
沈季友在读书上其实天分不错,但是比起读书来,他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
要不是被他爹压着去读书,沈季友其实更想为家里打理生意。
所以沈江霖一提他的要求,沈季友就犯了难。
做彩印成本肯定是高的,他们黑白拓印好了,还需要人工上色,当然,他们是批量生产的,自然不会像是专门画画的人似的,要对颜色有多么高的要求,无论什么红都是一种红,无论什么黄都是一种黄,就这,还是那些售价不菲的珍本才会做彩印,印也印不了多少本。
可是沈江霖的要求,既要售价够低,又要繁琐彩印,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是这些公子哥,都是沈季友想要结交的人脉,沈季友想了又想,才道:“那便依沈小相公所言,印个五百本出来如何?”
沈季友脑海中早就算好了,五百本,就是尽亏了,也不过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就当自己拿出五百两银子,结交这个朋友吧!
沈江云和殷少野不懂里面的门道,见沈季友直接答应了下来,还颇为开心,殷少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自己买一本,不,买个十本二十本回来,自己慢慢看了。
结果,只有沈江霖一眼看出来里头的意思,笑了笑直接点破:“季友兄,我们想叫你出这个书,是为了让大家都赚钱的,可不是为了让你亏钱的,你若是这样说,那就没有合作的诚意了。”
沈季友被沈江霖这般直白一说,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的,他从书案上拿出一把算盘,开始给他们算了起来:“印一本这么厚的书册,咱们纸张的成本在两百文钱,文字雕版刻印成本在三十两银子,插画要请经年的老师傅做,一共加上封面是十三幅图,需要八十两银子雕刻费,最后拓印加上工人填色,咱就用最便宜的那些颜料,一本也要三百文钱,主要是颜色费钱。”
市面上普遍的话本子价格在五六百文左右,毕竟是用来消遣的闲暇读物,价格高了可就没人乐意买了。
沈江霖说高两成售价,那就是七百文左右,这绝对不是沈江霖无的放矢,贵一百文,但是能有彩印的话本,确实对很多话本爱好者来说,这是有些吸引人的。
沈江霖听完沈季友的报价,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沈季友在做生意上,是个靠谱的人,和他调查下来的价格大致相当。
“季友兄,你都说的很对,只有一点我想问你,印五千册和五百册的价格,也是一样的吗?”
沈江霖此言一出,沈季友顿时拨算盘的手指都抖了一下——五千册?我的老天爷,若是印这么多卖不掉,他老爹会吃了他吧?
他刚刚折算的价格当然是按照五百册来算的,若是一次性印五千册自然不是那个价格,至少成本上至少降低个一百文没有问题。但是市面上如今最火爆的话本子,最多也就一千册印一次。
他们沈家是坐拥金山银山,可也是一分一厘打下来的江山,若是他敢答应下来,恐怕以后沈氏族谱里还有没有他的名字都难说了。
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了,这种生意都敢接,只能说明他不是沈家人。
殷少野听了半天,也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见沈季友还在犹豫不决,气的直接一拍圈椅扶手,站了起来道:“这么好的书让你们沈记去印,这都是我师兄给你们家面子了!不就是怕亏银子么?我给我师兄作保一千两,若是到时候你赔了,只管上殷府问我要账便是!”
殷少野到此刻还迫切想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好的书,怎么可能卖不掉?莫说七百文,就是七两银子,七十两银子一本,他也照买。
殷少野是真心觉得,沈江霖是给沈季友送钱来了,结果沈季友居然还在质疑!
殷少野这话让沈季友有些下不来台,倒显得他十分小肚鸡肠似的,只是这些小少爷哪里知道商贾的艰辛,他刚刚还只是说书籍的成本呢,将书给到那些书商要抽成、运输要银钱、这么多书册便是库房都要占据好大一块地方,还要有人专门看管,这都是钱。
况且,就是真赔了,他还能去殷府要账?那他们沈家以后也别在京城混了。
正当沈季友犹豫不决时候,外头厅上隐隐约约有了骚动之声,沈季友恍惚听到了一个名字传入耳中,顿时脸色就白了下来。
第56章
沈季友对沈江霖三人潦草地拱了拱手:“家中有要事要出去应酬, 诸位少坐片刻,还请自便。”
说完之后,沈季友就脚步匆忙地走了出去。
留下沈江霖等人, 根本搞不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
外头厅上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殷少野当下一步跳下了座位, 快步走到窗下,贴着耳朵去听,听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知道好似有乐子瞧, 直起身来一挥手:“走, 咱们到前头看看去。”
沈江云有些踌躇:“这不太好吧?刚刚季友兄是叫我们在此稍后片刻的。”
殷少野一手拉着一个就往外面走:“不是还叫我们自便吗?刚刚那席我还没吃饱呢,快走快走!”
沈江霖失笑, 这哪里是没有吃饱席面?分明是想凑热闹。
三人绕到厅上,只见许多人已经站了起来, 围到了正厅中间, 里面人头攒动,好似有个重要人物到场似的,沈家人正在见礼。
殷少野身子灵活,拉着沈江云兄弟挤到了人群中间, 垫起脚尖往里看, 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么都围着?”
那人一身商贾打扮, 也是个嘴碎的, 恰巧又知道内情, 正愁没人搭话呢,听到殷少野问, 便低声说了起来:“堂上现在坐的是陈老相公,陈老相公知道么?”
见有几个人摇头,那人更是得意了三分:“陈老相公本是沈老太爷的主家, 后来沈老太爷攒够了赎身银子,从陈老相公家赎身出来了,出来之后生意越发做的好了,只是毕竟是以前陈老相公的奴才出身,如今陈老相公家逐渐式微了,家中不宽裕,今日便过来了。”
沈江云虽然不了解沈家和陈家的恩恩怨怨,但是这种事倒也是常见。
譬如他们容安侯府也有放出去一些仆人,给了他们自由身,不过他父亲母亲是不会因为手头不宽裕,就去问这些人要,但是到了三节两寿的时候,也这些人是会上门恭贺的。
这便是叫不忘本。
只是那位陈老相公,实在有些吃相难看了。
其实若追溯起来,这已经是沈季友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了,沈季友的父亲刚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就攒够了银子自赎自身,出去闯荡了。
如今沈季友的爷爷已经快八十了,听到了陈家来人,还得颤颤巍巍地被人扶出来见客。
沈季友的爹沈万财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着陈老相公连连拱手:“我爹他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不过马上就过来了。”
每每这位陈老相公过来,他爹必是要亲自过来给这位过去伺候过的少爷问安磕头的,否则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得了势了就忘了本,张扬起来了。
一日为奴,哪怕脱离了奴籍,也要终身为奴。
沈万财很清楚这陈时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说是来给他祝寿,就拿了两块布料子做贺礼,到时候他们可要出一笔大血才能好好将这尊佛给送出去,否则今日这寿宴是办不下去了,擎等着被所有人笑话吧。
人家打秋风是来求人的,陈时忠打秋风,是硬打的。
沈万财心里恶心透了,但凡他们家办个什么喜事,十次里八次这个陈时忠要来,搞得他们家许久不曾办过宴席了,这次还是因为是他五十的整寿,许多和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商场上的朋友都说要过来给他庆贺,他实在是推脱不得,才办了这寿宴。
甚至于,沈万财就怕陈时忠会过来,在寿宴前借着陈家老太太寿辰,就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原以为都做成这样了,陈时忠总该满意了。
哪里想到,他今日还是来了!
等沈万财的爹终于被人搀扶过来,沈万财一张老脸憋的通红,他爹已经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有时候和他说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如今却还要受辱,沈万财心里恨不能把陈时忠拉下坐席,暴打一顿,可奈何也只能心里想想,更多的依旧是被羞辱的无奈和痛恨。
正当沈万财准备和他爹一起下跪给陈老相公请安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清亮的少年音:“陈世伯,您怎么在这里?”
陈时忠循声望去,竟看到殷家的小少爷在此,当即顾不得受沈万财和他爹的礼了,连忙站起了身来迎了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哎呦!这不是殷家小少爷么?您怎么在这了?”
陈时忠的父亲那一辈曾中过进士做过七品官,但到了陈时忠那一辈,就没有一个有能为的,家业渐渐散了,这陈时忠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将家中田地铺子都卖了个干净,如今只守着京中的一处宅子过日子,手头紧了就往沈家一坐,自然有银子送上门,他已经是做老了这活计的,一点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陈时忠有一个大儿子,倒是还有点长进,中了举人后下了两次场,自觉中不了进士,干脆托人情走关系,去了户部,做了一名九品大使,准备在里头慢慢熬资历。
上一次户部殷侍郎春节期间宴请,邀请了所有户部同僚及其家人入府看戏吃席,陈时忠便跟着儿子一起过去见见世面,当时他和儿子端着酒盏去主桌敬酒,殷侍郎身边坐着的,可不就是这位殷少爷。
只是没想到,殷少爷竟还记得他的名字,实在让陈时忠有些受宠若惊。
殷少野倒不是特意去记的,而是那天他爹恰好和他讲了最近衙门里的事情,有个叫陈元志的频频出错,搞得他爹头大的很,于是那天他借着机会问他爹是哪一个,他爹遥遥一指,殷少野这才记了下来。
殷少野笑了笑:“沈家少爷是我同榜,今日请了我们一道来。”
殷少野说着,又介绍了沈江云与沈江霖二人的身份,陈时忠一听他们两人是荣安侯府的少爷,脸上更是笑容没散过,比之沈季友的谄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世伯,您也是沈家的亲友吗?今日一道来贺寿的?”
殷少野明知故问,陈时忠面色微微变了一下,最后维持着脸上的笑道:“是啊,我也是沈家的亲友,和沈老板是老熟人了。”
虽然陈时忠面皮厚,但是他并不想在殷少野面前落下了坏印象,到时候自己来贺寿,还连吃带拿,实在样子难看,万一这位殷少爷在他父亲面前说三道四几句,倒是让他儿子在衙门里难做人。
如今他们陈家,可全指着元志了。
陈时忠扭过头,连忙扶着沈老太爷坐下,又和沈万财说了几句吉祥话,见那三位少爷又坐到年轻人那一桌吃酒去了,他一个长辈年纪的也不好再往前凑,乐呵呵地和殷少野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坐着小轿子离开了。
沈万财就看着陈时忠如此变脸,连他都给惊了,最后他叫人准备的银票都没拿,就走了。
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沈万财心中感慨万千,连忙推了一把还傻站在原地的儿子:“季友,还不快去陪陪你的朋友?”
沈季友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往他们那桌走。
等到散席的时候,沈江霖将书册交给了沈季友:“刚刚说的匆忙,季友兄尚未看过这本话本,等看过之后,季友兄再作定夺吧!”
殷少野见自己没看完的书先落到了沈季友手上,急的不行,但是刚刚他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否则陈时忠来的时候,殷少野也不会出手相帮了。
他要帮的人,自然不会是沈家人,沈家人如何与他何干?还不是因为自家师兄和他颇为喜欢的沈江霖想与他们做生意?
殷少野走的时候在三叮嘱,让他们今晚就看完,明日一早他就派人来抄录,一刻都耽搁不得。
沈季友自然是无有不从。
等到沈万财终于空闲了下来,在书房内坐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霄,十五刚过,月亮正圆,又是自己的五十整寿,生意越做越大,朋友结交四海,大儿子、二儿子都是能干的,可以子承父业,小儿子更是聪明上进,二十来岁生员都考中了,实在让他长脸。
照理,这样的人生已经是得意快哉了,只是沈万财乐不起来。
今日陈时忠出现的那一刻起,沈万财什么过寿的心思都没了。
后头好在那殷家少爷出来解了围,若是再闹下去,他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等到沈季友被他喊过来的时候,沈万财对他儿子只有两句叮嘱:书要继续读,官宦子弟要继续结交。
原本沈万财见小儿子更喜欢做生意,也有想过就考个生员,以后能穿儒生服饰,出去做生意人家也会高看他一眼,做个儒商,名头也更好听。
可是如今,沈万财的想法完全变了,陈家的胃口永远填不满,要想摆脱他们,一定要改换门庭!
否则,就算他爹死了,他死了,他儿子、他孙子,依旧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沈季友看到了今天的场面,罕见的没有反驳他爹的话,而是将沈江霖今天说要印话本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将那册话本双手捧给了沈万财。
沈季友心中纠结极了。
东边狼要吃人,西边狼也要吃人。
打发了一个陈时忠,不也还有那些官宦子弟来揩油吗?难道只有作成人上人,这辈子才叫出人头地?
可是就是做了官,官上面还有官,何时才叫是一个头?
有些事,沈季友甚至比他爹想的更深,此刻他内心的痛苦,其实并不比他爹少。
沈万财刚刚定下目标,哪里差那印刷五千册的银子,连书册都还接过手,直接咬牙就道:“答应他们,不过几千两银子,给你铺路交给朋友,值了!”
这么些年,他们在陈家可是使出去有个上万两银子了,可他们却仍不知足。
沈万财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手上的《求仙记》,一看封面,就来了点兴致,直接翻开了书。
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之后便是一页页地往下翻,沈季友想和他爹商量接下来如何安排印刷的事情也安排不过来,只能凑过脑袋和他爹一起看了起来。
沈万财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了,维持一个姿势,头低着又是就着烛火,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实在脖子难受的紧,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从书里世界拔了出来,这才神智归拢了回来。
沈万财突然“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了拍沈季友的肩膀:“季友啊季友,你识人不够准确啊!就这本书,让我们印刷坊来印,纯粹就是给我们家送钱来了!”
沈季友同样看的有些神思恍忽,他们家本就是做印刷起的家,每年经手的话本子,没说一千本,也有个五六百本了,只要是想写这些东西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往他们“沈记书铺”去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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