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蜜一匙
段知微担忧对方有什么后招,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过去,想再观察看看。
那边申屠月容还在问:“若妾得了那段氏的生辰八字,还烦娘子将她随意与什么丑陋的贩夫走卒捆绑在一起,这样妾才能放心嫁到袁府。”
段知微大怒,好你个申屠月容,冒名顶替便罢了,你自己千挑万选了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人品还行的四品官员,给我选个贩夫走卒,还非得是个丑陋的,这还是人吗!
当下便觉怒火攻心,撒了手要去找她算账,倒是袁慎己冷静下来,一把拦住她,而后自身上解下箭袋和良弓,低头给箭头抹火油。
段知微也蹲下小声道:“知道你生气,但是一把火把人烧了也是犯律法的。”
袁慎己满腔怒火被她的话语冲散了些,他说:“这箭不是这么用的。”
说着掏出火石点燃了锋利的箭尖,而后站立起来,他身姿挺拔,左手稳稳攀住硬弓,右手搭住那已经燃起熊熊火焰的羽箭,弓弦绷紧,而后他手指松开,带着火焰的羽箭嗖一声飞了出去,正中月下娘子手中正缠绕的娃娃。
那两个娃娃被火舌一舔,很快便在火中消散成黑色飞烟。
“是谁在那边。”月下娘子大怒,她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阴暗垮塌下来,直接冲着袁慎己和段知微而来。
袁慎己道:“你们在此行压胜之术,此乃大逆,袁某定要将你们捉拿至大理寺候审。”
段知微躲在他身后,她被月下娘子阴郁的表情吓了一跳,只好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这位娘子,这男女间结缘除了由天定,也得看两人的感情,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行把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绑在一起,简直就是在互相折磨,这样不会过得幸福的。”
段知微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在理,忍不住边讲便点点头,岂料那月下娘子冷笑一声:“就是要让他们互相折磨?”
段知微:“?”
月下娘子道:“那月老一句赤绳一系,即便仇敌之家,吴楚异乡,也得结为夫妻,葬送了我这一生。其他人凭什么就得好过?”
她的阿耶上任宋城县宰,染病后与母亲先后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陈姓乳母,一边买菜一边拉扯她长大,长到四岁时,家中来了个刺客,刺中了她的眉心,乳母夜间抱着她去医馆,因为眼瞎,路上摔了无数次,到了医馆后浑身已是伤痕累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的摔伤,乳母不久便去世了,她被接到叔父家中,叔父是一方刺史,只为拉拢韦君,便将豆蔻年华的她如同西市的货品一样送了出去。
她生得貌美,如同春日枝头最繁盛的桃花,竟要嫁给一个自己叔父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头,恨得一口银牙咬碎,无奈受了叔父的养恩,只得嫁了过去。
那韦君凶狠、暴戾、好色,竟然还是当年刺中自己的罪魁祸首,当韦君把那时刺杀之事当玩笑话说出时,她想到了在夜里摔了无数跟头的乳母陈氏。
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泻,杀意从她眼睛里弥漫出来,可自家的儿子是那样勤奋好学,每日都在用功念书,只为获取一份功名,为了自家儿子,她只好忍了下来,所有人都过了非常完美的一生,只除了她一个。
她在故事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与那韦君“相敬逾极”的结局,怎能不恨。
死后化作地仙,在西市暗巷开上一间小肆铺,名唤定婚店,无数的女郎赶在宵禁之前住到附近的旅店,只待月圆的暗夜,提上一盏灯笼,在雾间穿行而过,而后敲响肆铺的门,用可贵的寿数,换取想要的姻缘。
只这姻缘下场如何,她可管不着。
段知微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来听这出《定婚店》,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大道理讲的过于理所当然,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羞愧。
不料月下娘子是不要别人同情她的“不要用同情的眼神来看我。”而后竟朝着段知微冲了过来。
袁慎己把她拉到身后,而后与其缠斗起来,他手上的陌刀在月光下发着极寒的光,劈下去带着千钧之力,对方只是小小地仙,哪有力量与之缠斗,很快便落到下风。
他赢得轻松,很快将陌刀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段知微忙道:“等等。”她望向月下娘子“你还强牵了多少人的姻缘?该解绑的解绑,那些娘子的寿数也得还给人家。”
月下娘子冷笑一声道:“绝无可能。”她被恐怖的婚姻磋磨了一生,正急需拉一些人堕入无望的婚姻里,还想解绑?
“你的夙愿不就是与那韦君再无往来?你写上一份放夫书交给我们,我们替你交去官府。”
月下娘子一愣:“放夫书?”
两宋以后礼教提倡女
子守节、从一而终,此法必然是惊世骇俗。但本朝女子与男子一样同样有“放夫”权。
“对,放夫,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段知微引用了一下南宋著名才女朱淑真的放夫宣言:“从此黄泉碧落,你两再无任何牵连。”
月下娘子被她说动了心,当下便取了纸笔,想来她也颇有文采,簪花小楷洋洋洒洒咬牙切齿写了一长段“猫鼠同窠”“聚而成怨”,字字泣血令人心惊。
最后这书交到段知微手上时,她明显如释重负,袁慎己凑近看了眼那书:“韦君恶毒,对黄口小儿下此等毒手,定然还有其他罪行,袁某定然上报大理寺,将陈年旧事再翻,不会让《定婚店》只剩‘相敬逾极’的、粉饰太平的结局。”
月下娘子流下泪来,她额间那簇艳丽的桃花花瓣掉落在地,零落成碎片,而后周身开始逐渐变得虚无,化作无数桃花花瓣放出月色般的银光在空中飘扬。
如果可以,她只愿意回到四岁那年,乳母陈氏在旅店门口卖菜,她在一旁玩耍,给乳母搬个小胡床让她坐,等收了摊子,乳母看不见她,但仍是一脸慈爱的过来笑着牵她的手:“今日的荠菜竟全部卖完了,马上去集市上给小桃儿买份蜜饯子可好?”
她笑着说好。
段知微叹息一声,破庙里还有几个大箱子,怕是都藏着那粗重的红线和各种写着生辰八字的娃娃。
她和袁慎己走进去,想将那些都搬出来,看是交给捉妖司妥善处理,还是直接原地火烧。
火烧......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还真闻到了一阵火油的气味。
未等她反应过来,冲天的火光已经把门口的路堵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恐道。
“有人蓄意放了一把火”袁慎己很快反应过来,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披到她身上,而后提着陌刀四处环绕了一圈,放火的人很细密,竟然是在破庙一圈细细倒了火油。
恐怕是袁慎己落在墙垣那的火油和火石,被人就提取材了。
段知微立刻想到了消失不见的申屠氏。
但现在并不是找真凶的时候,袁慎己当机立断把她背到身上,再用几根粗壮的红绳一圈圈的绕上,把两个人死死绑在一起。
唯一的出口只剩天花板上一处破败的口子,只能攀爬庙中唯一一根看上去很不稳的红木柱子。
段知微伏在他背上,感觉到庙里温度在不断上升:“都尉,你背着我太重了,把我放下吧,这样你能跑得轻松点,等出去以后再找潜火军拿着溅筒来灭火。”
她觉得这个主意最好,必然能逃出去一个,运气好点她也能得救;袁慎己背着她爬上那个木柱子,运气差的话两个都得玩完。
没想到袁慎己不搭她的话,只咬牙背着她往上攀爬,她只好低头自己动手解那个繁复的红绳。
这结扣是袁慎己专门学来绑敌方俘虏的,她死活也解不开,只好放弃,又再去劝他。
袁慎己已然满头是汗,也不搭理一直在碎碎念的段知微,最后只道一句:“你还记得凉州的霜雪中是如何带着我前行的吗?”
段知微收了声。她默默伏到了他的背上。
只剩一点儿,他就能攀上房梁,不料火势突然增大,直接将柱子燎倒下,二人直直就要掉入火海,在这之前,袁慎己把她护进了怀里。
“嗖”一块精美的飞毯从天花板的洞里钻进来,一下接住了两个人,而后从洞口飞了出去。
两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段知微整个头埋在他怀中,只听耳畔风沙沙而过,她脸上全是眼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烟熏的。
袁慎己抬手,粗粝的指腹轻柔擦拭她眼角的泪花:“怎么还哭上了,我又没有欺负你,不许哭。”
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慎己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你为何故意瞒我?”
段知微抬头看他:“我不想被人当狐精。”
袁慎己笑了:“那是王潜为了写变文瞎编的,我从未当你是狐精,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勾走了我的心。”
这粗粝的武官说起情话来虽然让人心动又让人有些不自在,段知微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竹声响。
西市开始放烟花,从空中往下看,元宵的花市如同一条蜿蜒盘旋的金色巨龙,各色形态各异的灯笼如同星子坠落人间,形成一旁灿烂的灯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无数烟火在空中炸开,如同千万繁花绽放,如同流星呼啸着冲破漆黑天际,又缤纷着如星鱼纷扬飘洒下来。
段知微和袁慎己就坐在半空看这纷繁美景。
袁慎己仰头望见月亮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莹珠簪子,那簪子上一颗硕大珍珠如同月亮硕大饱满,段知微接过,轻轻转动,珍珠的光晕竟细细流动起来。
她笑着说:“帮我戴上。”
袁慎己高大身躯靠近,把她笼在一层阴影里,而后轻轻把簪子簪到她头上:“可不能为了扩张食肆轻易将它带去当铺卖掉,小财迷。”
“我才不会!”段知微抬手抚摸了两下簪子:“如果在凉州城外救你的另有其人,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袁慎己无奈:“那若救我的是个老叟,我也要以身相许吗?”
难得袁都尉如此幽默,看着段知微笑得开怀,他说:“若救我的是旁人,那我便散尽家产以报救命之恩,然后等着段娘子的接济。”
段知微还有些许感动,而后又想到什么:“那救你的是我,也不妨碍你散些家财给我。”她摊手。
后者伸出自己的大手握住她的:“往后的袁某的薪俸、宫中的赏赐以及本人,全部都是你的。”
汝南袁氏慎己,自幼丧母,年少从军,保护边地的百姓,对抗佶傲的突厥。历遍北地的风霜,身上一百零七道刀伤,想来是上天怜他凄苦。
终于在今夜将盛世的烟花,人间的欢愉,全部送给了他。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春闱与咬春饼古人为了高……
二月的宣阳坊比正月还要热闹,这北里平民住宅区的旅舍已经被各地赶来科考的乡贡们挤得满满当当。
连带着段家食肆生意也一路水涨船高,毕竟乡贡们总要吃饭的啊。
隔壁刚刚买下的脂粉铺子也从中间打通,那铺子本就装修的还算完整,为赶春闱这波客流量,只简单改造了下灶房,添置了一些食案便临时开了业,毕竟肆铺装修可以等,这二月春闱可一年只此一次。
空间大了,段知微又起了些别的心思,特特去找了个泥匠在后院搭砌了个土窑炉,虽说胡饼炉也能做烘烤,但确实不如窑炉用着顺手。
马上等樱桃上市,就可以用这窑炉烘烤樱桃毕罗与各色面包,想到香香软软散发淡淡麦香的面包,段知微心情都好了许多。
只除了......
这人一但有了些愿望,就爱搞些奇奇怪怪的活动来寻求超脱与慰藉,比如甄回,他自掏腰包把食肆所有土陶瓶换成了绘着莲花和白鹭的瓷瓶,据说鹭鸶和莲花、莲叶绘在一起,寓意着一路连科。
而后他又撤了柜台上开得好好的水仙,换上了几枝杏花,只因杏花盛放的二月,天子会在曲江园林宴飨及第进士,称为“杏林宴”,杏花有着登高及第的寓意,因此即便此花价格一路高涨,甄回还是咬牙买了几枝供在瓶中。
他甚至想把门口的香椿给挖了,换上一棵榉树,被段知微和段大娘大力拦住。开什么玩笑 ,她还指着这香椿的嫩芽做香椿炒鸡蛋呢。
段大娘边哄边劝边说道:“这榉树刚栽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成活,若是枯死了反而是个不好的兆头,不如算了吧。”
她说得颇有些道理,甄回也就便罢了,而后又央求段知微多做些桂花糕、猪蹄膀什么的,桂花意味着蟾宫折桂,蹄膀则与提榜同音,而且蹄膀乃是熟食,熟蹄又与熟题同音,意味着他考试时候一定能遇到熟题。
整个长安像是陷入了春闱的狂热状态,各个寺庙都很繁忙,其他菩萨神明倒是还好,只文昌帝君面前的香火多到供不下,没奈何,寺庙摆了十来个香案放信徒的各色贡品。
更有书肆进了那魁星点斗笔,笔头染成了红色,一是为了博个彩头,二是圣人点状元时也是御笔红批,讨个吉利,几百文钱一枝,卖到断货。
段知微:“......”算了吧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因此按照甄回的建议,食肆挂了幌子,早上卖上些折桂糕、及第粥,其实也就是加了桂花蜜的米糕和熬得浓醇的白粥取了个好听的名儿,若说滋味也就那般,可确实吸引了一群书生过来买了当朝食,说是图个吉利。
本就立春临近,春盘和春饼也需得整治上,春盘好弄,不过是春韭、蒌蒿、芦菔、芹芽之类的时蔬汇集到一盘上便可。
春饼则稍稍复杂一些,门口的大锅咕噜噜冒泡,里头小火慢煨了一整夜的枣红棕亮的卤猪蹄香气扑鼻,一个劲儿往路人鼻子里头钻。
两片烫面薄饼,卤猪蹄、酱肘子切细丝儿,再炒些京酱肉丝、醋烹绿豆芽、鸡蛋酱,夹进烫面薄饼里头自己包着吃。
鼓鼓囊囊一大块春饼,得大口咬,虽然吃着不算文雅,但确实是香,而且嚼着还挺解压,尤其是对春闱临近的学子们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