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蜜一匙
苏莯最近都不敢进食肆,只敢在门口买上些吃食打包回家。他这身绿色官服实在是显眼,虽然只是九品录事,但毕竟也是正经参加过杏林宴的进士,尤其他还有个驸马叔父。
本朝的驸马没有实权,但毕竟是皇亲国戚,于是乡贡们只要看到苏莯,就拉着他要请他喝酒,这人又不胜酒力,喝了酒红通着一张脸大声站起来念诵“噫吁嚱,危乎高哉!”
结果一觉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别人把他念诗的滑稽模样跟他一讲,苏莯红着张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
导致后面就算是小蒲桃望见他,都要跑来拉着段知微的裙角道一句:“娘子,噫吁嚱又来啦!”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段大娘知道他脸皮薄,因此包了些荠菜馄饨之类的让他带回去自己煮了吃,长安二月寒风阵阵,这些东西也都存得住。
苏莯很是感激。
春闱在即,袁慎己也忙了起来,他身为金吾卫的长官,需和礼部一起协作,负责场院的安全。场院门口的武侯也需得慎重挑选,若有乡贡带着小抄进去,那金吾卫也有连带责任,因此他连着几日都宿在场院附近。
今日难得了闲,立时便骑了马到了食肆。
段知微捧上一盘春饼自他旁边坐下,加了茱萸、酱油炒的入味的鸡蛋酱,切成细丝的滑嫩肘子肉,脆生生的黄瓜并绿豆芽等蔬菜码的整整齐齐。
到底是自家男朋友,段知微特意切菜的时候把肘子上那层绵软的肥肉刮了个干干净净,只剩里头精瘦的肘子肉在卤汁细细泡了半日,再切成丝,包进饼皮里。
袁慎己也不忙着吃,先将自己每年多少薪俸,在哪儿发放详细告诉她。
本朝官员有俸和禄两种,俸发的是银钱和绢帛,禄则是发的粮食,除此之外圣人还赐下一块田。袁慎己也有一块,他懒得打理,由老管家出面将其租给了农民。
此外他的薪俸都由司农寺属下的太仓署发放,除了银钱还有大箱小箱的绢帛,可以自己驾马车过去拿,也可以加钱让太仓署送到府上。
原先袁府只有他和两个老仆,现如今他那阿耶及后母自汝南运了一车仆婢来长安,一干人吃穿用度都从他的薪俸里头走,花他的银钱是小,主要是他见着眼烦,连府邸都不愿回去,因此已与太仓署的旧友说好,以后他金吾卫的俸禄全部送到宣阳坊段家食肆里头来。
段知微正在聚精会神想给他包一份完美的春饼,听他如此说失笑道:“都尉也不怕我携款潜逃。”
后者一双漆黑眼瞳盯着她:“逃也无妨”趁机去牵她的手,在手中摩挲两下:“别忘了带上我。”
被段知微一巴掌打掉,而后把一大块跟个包袱似的春饼塞入他手中,脸色微红道:“旁人看着呢。”
“那又如何。”他不太在意,其实也有些乡贡想来结交一下这位深得圣人器重的四品大官,但他实在冷肃,往那一坐,别人根本没就不敢看过来。
说到春闱,他收了笑严肃起来:“春闱三日,我需随礼部尚书一道在场院之中不得外出。”
“我知道。”段知微颔首。
甄回已经絮絮叨叨了起码有一个月,这也不能怪他,这场院里头环境恶劣,每个乡贡都是窄窄一间号舍,想伸个懒腰儿的空地都没有,而且吃住都在里头,除了去茅房,并不能随意走动,三日都不能外出。
而且场院不提供饮食,考生们都得自备,就算带个蒸饼,也会被门口的武侯一个个捏碎,防止里头有小抄。
要想吃点好的,除非是加了羊肉的古楼子,可场院又没地方热菜,这古楼子里头羊肉凉了一股子腥膻味,而且吃了没地方洗手,把考卷摸一手油那更是没处哭去。
因此段知微准备用上刚砌好的土窑炉,给甄回烤上几个无油的全麦面包也就算了。
只是现在听到袁慎己也要进去三天,她反而担忧起来:“那你们吃什么?也吃那些干巴的蒸饼吗?”
袁慎己听她关心自己,心中一暖,再次牵过她的手:“无妨,场院有专门的庖厨。”
他在吃食上一向没有讲究,发霉的粮草也能充饥,不过春闱时礼部的官员都在场院里锁着,朝廷也不会亏了他们的膳食。
话是这么说,段知微还是去肉肆定了些后腿肉,把这些肉绞碎,各色生抽、料酒、耗油、胡椒拌匀腌制上半个时辰。再覆上一层油纸,用擀面杖把肉糜擀得薄薄的。
这薄薄一层肉糜送进土窑炉里均匀烘烤,翻出来刷层蜂蜜水,撒上炒香过的白芝麻,一铁盘猪肉脯便做好了。
这肉擀得极薄,因此烤透以后酥酥脆脆的,蒲桃一个人就干掉了一铁盘,还想再要,段知微怕她撑坏了肚子,不肯再给,直说过一日再吃,搞得蒲桃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甄回托段大娘自东市买的考篮也回来了,是个竹篾编的篮子,里头各色洗漱用品、蜡烛、竹炭、笔墨纸砚塞得满满当当。
场院外头各色香车宝马挤的满满当当的,毕竟世家子弟也需要参与这科考,段家特意歇了半日业,两辆驴车全体出动来送他参与春闱。
为防止吃食不洁净或是吃食的油渍污了考卷,段知微只得给他做满了三日的无油全麦面包,:“这三日委屈一下,等出来开一坛陈年的竹叶青与你庆祝。”
甄回红了眼圈,抱着考篮对着食肆众人郑重作了个揖,而后转身进了场院。
段大娘看着他的背影也红了眼眶。
门口守卫的武侯接人待物一向粗鲁,得了袁慎己的招呼,搜查甄回的物品时也轻柔许多,折让甄回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这边段知微拿了一大包猪肉脯磨磨蹭蹭走到了袁慎己的身边,他今日佩了全套玄铁明光甲佩的,魁梧身姿往门口一站,看上去又肃杀冷厉了不少。
段知微趁无人注意,把那包猪肉脯塞给他,而后眼睛亮亮的看他:“三日后见了。”
袁慎己的神色也暖了不少,他抬手想摸摸她粉嫩圆绒的脸蛋,又放下了,只回两个字:“等我。”
场院的门封锁,武侯开始驱赶周围的闲杂人等,今日天气极好,明明是一片融融春光,场院里的气氛却如琼脂般滞涩,只有考生下笔的“刷刷”声。
巡视了一天,袁慎
己与金吾卫两位副将到了场院饭堂,几个礼部的监考官已然坐在那,各自寒暄了几句,便坐了下来。
下人麻利的给每人送上一碗白粥,一份蒸饼,便下去了,搞得几个官员盯了会白粥,又面面相觑起来。
去年的饭食还是栗米、羊肉等正常菜品,袁慎己记得去年还有个偃月状馄饨,里头包了荇菜、竹笋跟河虾,滋味极好。
可今年,早上发了几块蒸饼,午时又发了几块蒸饼,现在又是几块没滋没味的蒸饼。
几个监考官拉着下人一打听,原来今年主考官也是寒门子弟,要同乡贡们同进退,不准庖厨做高档的饭食,只要些白粥、蒸饼便可。
其余官员大多都是世家子弟,恨不得每顿都有肉,哪里吃过这种苦,又不能违拗顶头上司,都在场院的饭堂里唉声叹气。
于是袁慎己拿出了段知微给他的那包猪肉脯,刚打开油纸,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裹着蜂蜜的丝丝甜意扑鼻而来。
他咬上一口,“咔嚓一声”,肉脯酥脆焦香的声响在唇齿间响起,有了白芝麻的油润与蜜汁的甜润作配,猪肉紧实滑嫩的咸香风味在口腔里蔓延。
段知微准备的肉脯不少,按照情理讲他该分些给别的官员,但是这回袁慎己打定主意做一个自私的人。
于是在众人羡慕之下,一连“嘎吱嘎吱”的脆响从他这边传来,他吃得享受,眼睛微眯,旁边礼部的官员们叹口气,又低头开始吃那没滋没味的蒸饼。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食肆的新成员松鼠桂鱼甜……
春闱三日之后,乡贡们各个都像缺了魂一样从里头飘出来,甄回惨白着一张脸,上了驴车以后直直往木板上一躺,嘴巴里重复念叨着些什么“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
段大娘很担忧,要拉着他去找个师婆看一下,被段知微阻止。
这明显是科考遇到了极大的打击,缓上两日便好。
今日春光融融,场院外一片茂盛修竹如绿云之影沙沙摇曳,几个服绯的高官先从场院里头出来,很快袁慎己也从里头走了出来。
仅仅三日他看上去便像是瘦了些,看来这春闱实在是熬人,段知微看着他和其他官员互完礼,走了过去。
袁慎己下颔冒出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胡茬,多了些野性和沧桑,冷厉的脸色也多了丝疲惫,他扭头望见段知微,有些感到意外,而又后开心笑了,抹了抹额头上一层的汗珠,大步朝着她走过去,却在离她还有一小些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场院环境一般,没有条件沐浴,每个官员每日只能分一盆热水随意擦拭下头脸,他本来想的是先回趟府邸修整一番,至少要沐浴一番刮了胡子再去见她,不想她竟然会在门口等自己。
这边看他停住,段知微愣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主动靠近他,趁旁人不注意,把手贴到他脸上,感受那细细密密的胡茬,刺得手掌微微发痒。
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一下,温热呼吸喷在她指尖。
“是不是还需关上几日?”段知微问道。
这春闱结束后,自糊名易书到发榜都是封闭式环境,也就是说接下来几日又见不到他了。
“春闱放榜后便有空暇了,那时杏花映于春水,曲江春意正浓,我想邀你共赏。”他眸色深深望她,轻声说道。
段知微驾着驴车回食肆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着的,根本放不下。
甄回已经瘫在了他的小库房里大睡特睡,食肆众人也不忍心叫他,只忙自己的事儿,赶巧儿太仓署真派了辆马车过来送袁慎己的薪俸,几大块绢帛运进了食肆里。
段大娘第一次见这么多绢帛,看的眼睛都直了,段知微本也没想真用袁慎己的钱,只当替他保管,于是请来送薪俸的太仓署官员喝了碗乌梅饮子,送其离开后,回来跟段大娘讲这些绢帛不能动。
段大娘略微遗憾的撇了撇嘴,而后又自我宽慰道:“无妨,待你嫁过去,这些还是我们的。”
段知微:“......”
趁着还未放榜,多数乡贡们都在长安等着结果,还未出京,段知微抓紧时间推出了些春日佐酒的好菜。
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鳜鱼当时的好季节,松鼠桂鱼这道菜费事费力,且特别考验刀工,需要用刀沿着鱼脊骨两侧平片至尾部精妙改刀,还不能斩断,段知微以前跟着酒店大师傅学过,因此会做这道菜。
只是刀法复杂,长安其他食肆一时间竟然无法效仿,故而这菜都要成段家食肆的特色菜了。不过因为费时费力,价格定的也高,平时买的人也不多。
想来是因为春闱结束,乡贡们特意大方了一回,纷纷点名要吃松鼠桂鱼,段知微只好窝进火房里慢慢改刀。
这鱼炸完后“头昂尾巴翘”,鱼肉外翻,再浇上一层红亮酸甜的滚烫酱汁,立刻发出“吱吱”的声响,故而得名松鼠桂鱼。
春闱结束,段知微特意推出了一款水晶肴肉,其实这菜春节她便做了,一直用硝水和粗盐在缸中腌制着。
正好碰上春闱,这肉乃蹄髈为主料,寓意着“题榜”,段知微这才自缸中把这菜取了出来。
乡贡们若只是为了“题榜”也是愿意纷纷解囊,不过这菜段知微确实也做得不错,卤冻白皙透明,光滑晶莹,里头的肉则是醇酥鲜红,再配些香醋姜丝油润不腻,入口即化。
春日的河虾也是活蹦乱跳的,虾肉嚼着都弹牙,再做道荷包虾,门口香椿嫩芽炒上一盘鸡蛋,再来些醋拌秋葵,小葱拌豆腐。
段家食肆两间房坐的是满满当当的。
晌午过后,段知微在火房晃荡一圈,发现酱油和香醋基本都见了底,这些都还好说,附近都有的卖,只唯有一样名唤八角的调料需要去东市里头才有。
她只好驾了驴车准备去东市,蒲桃在食肆拘了半日,也央着要与她同去,两个人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走了。
元宵过后东市也没有那么忙了,只零散有几个胡人的摊位卖异国的各色珍奇,段知微进了香料铺精心挑选,见蒲桃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略感无聊,便给了她几分铜钱去敲糖吃,蒲桃接了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这家香料铺除了寻常八角、香叶外,还有些异国运来的,如天竺的肉桂和丁香,还有大食的豆蔻皮、藏红花,只是这些价格都不低。
段知微馋肉桂面包馋的不行,想到那刚出炉的面包,外皮恰到好处的酥脆,红糖与肉桂甜蜜的韵味......
既然食肆里有那新砌的土窑炉......她咬牙买了一小袋子肉桂,心满意足的从店里离开了。
蒲桃不在卖饧糖的铺子面前,段知微找了一圈没找到,头上急的冒出些细密汗珠,生怕是出现了什么坏人拐子。
所幸过了一会儿,蒲桃过来拉她的裙摆道:“娘子快来,这儿有个小孩好惨,你救救他。”
段知微一头雾水,抱着满怀的香料被她拉扯着走,越走越不对劲,蒲桃今日把她带到了东市偏僻一隅,那是所谓的奴隶交易场所。
在本朝,确实有着禁止逼良为奴的规定,但实际上买卖奴隶还是被普罗大众所默认。这地方段知微知道,但是从未踏足过。
首先她虽然适应了长安的生活,甚至在这里谈起了恋爱,但是她本身还是个现代人的思想,见不得蓄奴这种陋习。
有时候食肆实在忙得厉害,段知微都是专门去佣作坊雇良民来食肆打工,按日雇佣的被称为日佣人,按月雇佣的则是月佣人,一月给五百文,当月结清,双方都很满意,也十分的方便。
这其次就是买奴婢太废银钱,是贵族的活动,最紧俏的那种昆仑奴,听说只效忠主人,愿为主人而死,所以深受贵族们的喜爱,价格直接到了三万贯钱。还有菩萨蛮,那是专门侍奉皇族、婀娜多姿,身携异香的少女。
这些奴隶算是贵族们的时尚单品了,与平民没什么关系。
段知微十分见不惯蓄奴制度,却也知自己微小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这种奴隶市场远远的,不想今日竟然被蒲桃拉了过来。
一个奴隶商人正拿着鞭子满脸暴怒的站着,不知说了什么又抬起了鞭子,蒲桃赶紧喊一声:“住手!”
这些商人虽没什么人性,但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蒲桃年龄小,穿的又朴素,商人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
段知微虽然也只
穿了件鹅黄的素色襦裙,头上却盘着袁慎己送的、那散发着月色清辉价格高昂的莹珠簪,商人望上一眼,立刻软和了神态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