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胡芦
贺衍噙着薄唇,立刻看穿她意图。他不确定妈是否愿意提起这个,但老婆的心意也要尽力配合的,他便淡然接话:“自然是妈的了,听说咱妈三代都是音乐家,妈结婚前也弹得一手好钢琴。不确定你有没这份殊荣,能叫她再弹弹,反正家里没人听她动过钢琴。”
彭若竹嫁军婚前,是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可她家世出身敏感,尤其结婚后照顾着原配的三个乡下领来的孩子,忙得根本顾不上。后来那十来年,更加碰都不敢碰一下,时间一久,虽然钢琴就近在咫尺,可她也没了那份心思再动它了。
彭若竹:“瞧你这老四怎么说话的,小苏你别误会,倒不是啥殊荣不殊荣的,这钢琴你瞧瞧,表面都沾灰了,妈多少年没弹估计手也生了,倒不是故意不用它。”
姜阿姨来家里许多年,平日就跟自家人一样,吃饭也都是在一桌。对彭老师的那份遗憾,姜阿姨其实都瞧在心里,可惜这家中啊,大嫂、二姐和三嫂几个妯娌没个人看得出,难得小苏来一趟,竟然主动提起了。
姜阿姨这时补充道:“也就表面稍许一点灰尘,平时我都擦拭着呢,彭老师你打开瞧瞧,跟新的一样。我从乡下来总军区部队,大卡车、军姿检验,啥场面都见过,就这钢琴声还从没听过,要是能听一听该多荣幸。”
苏麦麦晓得了姜阿姨在帮忙,便看向贺总政委:“爸你说呢,不然你也劝劝妈吧,一会吃完饭我们就要走了,下次妈又该找别的借口了。”
贺总政委被说得,其实也挺想看看彭老师弹钢琴了。他比彭老师大十一岁,当年结婚的时候他三十多农村当兵打仗出身的军人,自认大老粗,彭若竹二十多岁,皮肤白净透彻,身段苗条高雅,站在媒人的对面,贺总政委都为这份气质自惭形秽。
那个年代少有文艺活动,而且他也不好意思叫她弹,怕被她看不起,还怕外面别人说思想意志动摇什么的,不弹也是一种保护。
但现在不同了,新的改革开放浪潮正在掀起,部队也要与时代的步伐共进。
贺总政委便说道:“一回生二回熟,多弹几次就熟练了,既然大家都想听,彭老师就参考一下意见。”
这话里有对多年爱人的包容与理解,如果彭老师自觉不愿意,那也要尊重她自己的心意。
彭若竹其实一直曾渴望再次触碰琴键,只是每每自个又找借口推脱。
她眼望着钢琴那边,有股冲动立刻就站起来。她心想,今天便是个突破心结的机会,不管弹得怎么样,至少借着这个场景这个氛围,让自己去做到吧。
“那好吧,我试着弹两首,弹不好你们可别笑话。”彭若竹深吸口气,终于起身走过去了。
苏麦麦便体贴地随过去,帮助她把上面盖着的纱罩拿起。
彭老师弹了第一遍,略有生疏,但那对音乐对琴键的记忆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她弹着弹着逐渐闭上眼睛,越来越熟练地陶醉在其中。
“哇,奶奶弹琴好漂亮哦。”“真好听。”孩子们也被吸引过去,围拢在钢琴旁边,崇拜地看得目不转睛。
彭老师第一首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第二首弹的《喀秋莎》,苏麦麦先跟着音乐哼唱起来,随后大哥大嫂、二姐、三哥他们夫妇也都唱起声来,俨然在客厅里开了个家庭音乐会,欢乐融融的。
钢琴曲停下,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妈弹得这么好,哪有见手生啊。”
彭老师仿佛找回了灵魂一般,从内而外都散发着喜悦的光彩:“都是你们这群孩子在安慰我呢,弹得怎样我心里有谱。老头子你说呢?”
贺总政委被老伴这般目光濯濯地一望,竟然有些拘谨。他刚才看得出神,啥苏联歌曲他也不太熟,就光盯着彭老师弹钢琴时那副陶醉的模样了。见被问话,连忙点头答:“很好,好极了,以后得空再多弹弹。大伙都爱听……我也很想再听。”
哈哈哈哈,爷爷脸红了!
贺昀、余瑗几个孩子捂着嘴,嘻嘻地偷笑起来。不笑还好,笑得老政委的脸更绛红了,然后立刻佯装发怒严肃的样子。
苏麦麦提议道:“我突然有个主意,以后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周末带着孩子们过来,让妈妈组织大伙儿开场家庭音乐会,既陶冶情操,还能放松身心,舒缓工作学习的压力,多好啊。”
这个倒真是的,刚才唱会儿歌,感觉整个精气神都舒展开,建议立刻就被采纳下来。
二姐夫余教授说:“顺便大家带两盘点心水果过来,吃的就也有了,不用麻烦姜阿姨布置。”
三哥贺钊和三嫂周茜不想出自己那份,对视计较了一眼,连忙推诿:“咋还要自己带啊,直接来妈这边吃就行了,带着路上多不方便。”
贺衍奚落他们道:“三哥要是不想带,那就直接出份子钱好了,想带的带,不想带的就出份子,这样大哥
、二姐都公平。”
贺钊九岁的小儿子也说:“就是,我爸我妈平时还来过来蹭饭呢,出点份子钱应该的!”
窘得贺钊一把扯过他:“这孩子,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下午回去赶快把作业做了。”
昨夜下了整夜的大雪,今天外面冰天雪地的,打开大门便寒风阵阵拂面而来。其他几个就不必去送站了,还像接站的时候那样,贺辞琅和徐丽开车去送。
贺昀跳着也要去送爸爸妈妈,贺辞琅就给他披了件大厚棉衣,一块捎带上了吉普车。
彭若竹打心里舍不得苏麦麦回去呢,她把小苏真就当做亲闺女一样宝贝。彭若竹给塞来一个包着两千块钱的大红包,说之前每个孩子结婚都给的,哥姐他们都在总军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婚房布置什么的都有。就贺衍和小苏在伊坤驻地,啥忙也帮不上,让小苏拿着这点儿钱,想要啥自己看着买啥,不够花了再和妈说。
苏麦麦起初推攮不收,贺衍宽慰她说:“妈给你的就拿上吧,没事。”苏麦麦这才收下了。
老政委看着四儿子挺拔魁梧的身躯,语重心长道:“也不是外边说的那样,我如何不待见你。我知道你的能耐和潜力,就是太知道了,生怕你恃才傲物管不住,这才对你要求格外严厉。这次的演练领导们看在眼里,表现非常优秀,估计有个调职,你心里做好准备。今后我也不干预你的事儿了,我也信任你放心去干,你和小苏俩人自个把日子过好。”
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贺衍眉眼微敛,淡道:“过去的再说没意义,爸和妈在家注意身体,常打电话。”
然后便牵起苏麦麦的手,上了吉普车。
对话让苏麦麦在旁恰巧听到了,纳尼?这是说,她家的大佬有机会升正团了吗,这么快?!
当了军嫂,谁不希望丈夫肩膀上的星星杠杠多起来呀,苏麦麦悄悄开始期盼。
火车差不多九个小时,到伊坤已经是深夜了,部队派了司机班的战士来接。回到家属院整个儿静悄悄的,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好在家里走之前就已经收拾妥当,冬天下雪也没啥尘土。
贺衍打着手电筒,把烟筒子烧起来,等屋里暖和了,苏麦麦便把炉灶上的水壶提起,倒在盆里洗洗睡下。
没想到才刚回到家属院,她就听到了一桩大新闻——竟然马妹花和廖政委闹起了离婚,这离婚还是因为跳交谊舞跳出来的感情。
听得苏麦麦好不意外,家属院里哪家离婚也轮不到马嫂子离婚啊。马妹花多紧张廖政委,从随军开始就动不动盯梢他,全旅的女兵都被她怀疑过,最不可能闹离婚的就是她,这次还拱手相让了!
到底是出的啥事儿?
第76章 那女干部正好又是个离婚……
休假去乌市住三个星期,家里好多天没收拾了。清早起来,苏麦麦把卧室的床单被套枕巾全都换掉,和贺衍一块把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
冬天天冷,虽然苏麦麦有烧了热水,但贺衍仍舍不得她干大扫除。于是两人分工,扫地的活归苏麦麦,擦拭洗刷的事儿让贺衍捋起袖子干。
大佬果然是从部队基层连队新兵做起的干部,那打扫卫生的成果高效又考究,苏麦麦边扫着地,边瞄着男人毛衣里映出的窄劲轮廓,忍不住偷笑。
找个啥活都卖力的大兵哥,还是挺幸福的哦。
收拾完屋子,又把彭老师送的两大袋礼物都整理出来,放去了橱柜和储藏室里。拣了一罐黄桃罐头、一罐雪梨罐头,还有一条腊肠,拿去给马妹花那边。
马妹花正举着瓜瓢子,准备给院子里的鸡鸭喂食儿呢,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刚上个月卷过的头发缠成一缕缕的,似乎几天没打理了。
看见小苏气色莹润地走过来,立时笑道:“哟呵,小苏你俩啥时候回来的?我说听着怎么对面有动静呢,和贺衍回去还开心吧?”
苏麦麦答说:“开心着呢,他家人都挺好的,还吃胖了两斤。昨半夜才到站的火车,回到家属院都快凌晨,就直接睡了。给,这是我婆婆给拿来的罐头和腊肠,马嫂子也尝尝。”
入冬了,买菜不比其他季节方便,供销店里的东西都得赶早去买,有时候手里拿着票都未必能买着。
马妹花连忙接住:“那我就不客气了哈,先不吃,留着等我一个人回老家路上带着。”
苏麦麦当下没多想,随口问了句:“回老家过年?你不陪廖政委在部队过年了呀?”
廖政委小时候被过继给他大伯家做儿子,大伯、伯母离世后,马妹花没多久随军了,夫妻俩便在部队里生活,没事很少回老家。
也难怪苏麦麦会这么问。
马妹花闻言脸色一沉,支吾道:“哎,就临时的,先不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然后抱着东西就往厨房走去。
贺衍劈完柴火,又去后勤部领了这个月的补给和煤球,下午推着自行车去洗衣池那边打水回来,就告诉苏麦麦说,马嫂子闹着要和廖政委离婚了。
苏麦麦想起早上马妹花说的话,忙问贺衍怎么回事。
贺衍也就是听那些嫂子们你一嘴她一句的议论中总结的。原来廖政委老家的兄弟打电话来,说他们的妈觉得吧,大嫂随军有几年了,肚子里还是没动静,如果不能生,那大伯一脉岂不是又绝了后?不然就把他兄弟自个的儿子过继一个给廖政委,当做给他们的孩子。
马妹花听完电话,顿时觉得可行,廖政委自己不就是小的时候被过继给他大伯当养子嘛。
马妹花因着当年逃荒时被廖政委的养父母收留,还许配给在部队当干部的儿子结婚,一直心存感激,觉得没能为他们家生下一儿半女而愧疚。当下就表示可以,让廖政委瞅瞅啥时候能休假,回去把孩子接过来。
可廖政委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非常生气,生气到连他亲妈打来的电话他都不去接,还是马妹花随着勤务兵跑去单位里接的。
马妹花急得问原因,廖政委只说他兄弟家条件不错,养孩子没啥压力,没必要送过来。
再说了,他从不觉得非要生个孩子才行。马妹花已经照顾他养父母过世,还又照顾了几年他的亲生父母,情分足够了,今后就他们俩夫妻过自己的日子吧,别听那两老的瞎几把糊弄!
廖政委是他们村子难得有文化的,起初当兵时也没上过几年学,后来提干后积极勤恳上进,考了部队干部学院的文凭。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平时很少发脾气,基本为了息事宁人,什么都顺着马妹花,就连马妹花刚随军时差点把家属院得罪了个遍,廖政委也没像过继这件事这么凶的。
马妹花那个不甘心啊,她嘴硬不承认,其实可稀罕家属院里的一群娃子了。张营长和兰青嫂家的张四仔儿,动不动就领着弟弟小五仔,来马妹花的院子里讨小食,马妹花次次都把好吃的留着等他两个来,有时几天不来,她还踮着脚尖盼。
还有前些日子,报刊亭的汪婷提前两周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哎哟喂,马妹花过去送鸡蛋,捧着那个小囡囡看得呀,眼珠子都转不动了。转头回到自家院子,又抓起了一只肥母鸡给汪婷。
她就是做梦都想生娃,却又生不了了,能咋的?谁他吗闲得发慌,臭嘴管得宽多吃闲屁,爱背后叨叨说去吧!她就是想把他兄弟的小儿子领来部队养了,能咋的!
廖政委不同意,马妹花就闹,廖政委躲着她,马妹花就骑上自行车,奔去他机关单位门口叫嚷。
结果这一叫嚷倒好,竟然碰见廖赴延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干部,低着头在办公桌旁轻声细语呢!
那女干部姓焦,是最近从地方-武-装部调派过来,负责部分档案整理工作的。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与团部领
导打交道,焦干部不熟悉驻地各单位的办事口,一开始舒展不开。没几天后,瞧着廖政委沉稳耐心,敦厚端正,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就本能觉得可亲,遇到事情习惯性地来找廖政委请教。
马妹花瞅见这一幕,心肝胆俱裂,好好好,总算晓得了廖满仓为啥不同意过继他兄弟的儿子。原来,是想另外找个年轻的老婆自己生!
娘哩个熊比,马妹花把落在脸上的雪花一擦,跺脚就回去了。放话给廖满仓,要么离婚,要么过继儿子。
事情大略就是这样了。
没想到贺衍平日冷隽寡言的,竟也有八卦的天赋,几趟打水过程就让他把八卦听全。
不过看马嫂子似乎不想和自己说,苏麦麦就并没过问。
隔天早上她去供销店买完菜,顺便拐到报刊亭问问有没自己的信。
自从邮递员第一回把她的过稿信放至报刊亭,汪婷就已经习惯性替她收信了。这阵子苏麦麦休假回乌市,汪婷又在坐月子中,报刊亭便换成了另一个家属当班。
汪婷休产假前已经叮嘱过,那家属瞅见苏麦麦来,便把架子上给她留的信递了出来。
苏麦麦打开盖着首都邮政印戳的牛皮纸信封,看到上个月寄出去的小说已经发表了,杂志社给她算的是千字二十三元,两万多字共收到了五百三十多块钱的稿费。
一篇抵得上部队干部几个月的工资呢!
开心,又能往储蓄本存钱了。
小说月刊收到她的投稿表示非常惊喜,说眼下这个类型的故事题材很少见,麦钱钱老师的写作方向相当于打开了一个阅读市场新缺口。
原本按照以往惯例,新作者的投稿发表通常排在已合作的老作者之后,这次杂志社破例直接给她放在主要栏目了。
不仅鼓励苏麦麦继续创作发稿,信里还留下了责任编辑的电话号码,说他们迫切需要这一类的长篇出版著作。如果麦钱钱老师有意写长篇,他们愿意派编辑来部队,亲自和她签订出版合同,并预付给她稿费,盼望苏麦麦能速来电。
苏麦麦攥着信封兴奋不已,她原本先想着投投短篇看情况,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主动约稿小说出版了。一本出版下来,得有大几千稿费吧,如果再版还能继续赚,距离北上广攒钱买房又近了一步呢。
得再去买几根牛肋骨回来,今天多增两道菜庆祝庆祝!
中午苏麦麦做了香煎孜然牛肋骨、腊肉蚕豆玉米蒸饭、西红柿酱炒蛋,搭配海米紫菜汤,和贺衍一块儿开吃。
为了庆祝她首次单篇发表突破五百元,两人还开了一瓶红酒。
贺衍把小麦的小说月刊杂志翻了又翻,说要拿去部队给战友们瞧瞧,自己娶了个多厉害的大作家媳妇。
被苏麦麦抢回来了,告诉他要低调。贺衍便亲了她两口,柔声低语道:“低调不低调都随你心意,所有事情都随你心意,我媳妇只要畅快做自己。”
男人骨相优越,浓眉挺鼻,温柔时如芝兰玉树,狠劲时又如狼野恶兽。那眼底的光透着纵宠,苏麦麦看得清楚,他是不想她也像他母亲那样,为了家庭而逐渐失去自我。
懂得尊重彼此的人生追求,是个好丈夫,看来她真是选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