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个水瓶
曲津只是笑笑换了个话头,他随意的说起一些案子,既作趣事下酒,也是教导贺云昭与曲瞻。
当然,主要对象是贺云昭,贺云昭还未通过乡试。
大晋的乡试里有一项便是‘断案’,考生需要熟读大晋律法,才能明确断案。
贺云昭微微俯身,侧耳认真倾听,在曲阁老提出一些问题时她也尽快回答,不论对错,都能得到曲阁老的指点。
曲津为官多年,他见过的案子数不胜数,他不仅将一些案子详细将来,还会将当时的背景环境,主审官员的出身结合起来分析。
贺云昭从中听到的不仅是如何处理案件,还有如何教化百姓、如何保全自身。
她窥到了曲阁老真正要传达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圆滑的办案,即处理一个案件,当身后有压力时如何处理,保存好证据以备来日翻案怎样摘出自己,突出一个稳定。
贺云昭听着听着侧头瞧了曲瞻一眼。
怪不得曲瞻写文章的风格会如此的稳,谁也找不出错来,可他本人却和文章风格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样一位长辈的教导。
她神态愈发恭谨,认真听讲,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酒壶,她为曲阁老添酒备菜。
色愈恭,礼愈至。
《送东阳马生序》中有些话,只是念过背过翻译过,但并不代表这就是理解。
此刻贺云昭才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因为机会太难得了,一位达者的教诲比自己翻一千次一万次的书有用的多。
当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必须要恭敬、认真,吸收一切能吸收的,不理解的东西就记下来回家后慢慢品味。
曲津接过贺云昭倒的一杯酒,他心中一叹,几乎是遗憾的望着贺云昭,如此佳儿为何不投在我家。
他在贺云昭神态姿势转变的一瞬间就已经捕捉到了。
他一贯认为,一个要做官的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
有了判断力才知道什么机会是需要尽快下手抓住的,毫无疑问,贺云昭有这样的能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曲瞻,这些故事有好多曲瞻都曾听过,或许是机会太容易得到反倒是感悟浅浅。
曲瞻正瞧着桌子上的菜肴,他犹豫着找一块鸭腿上的肉来给贺云昭,贺云昭爱吃瘦且有滋味的肉。
曲津看看贺云昭,再瞧一瞧曲瞻,轻晒一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场酒席毕,三人换到书房继续喝茶,曲阁老这次讲的就更多了,故事更加临近现在,能隐隐窥到朝堂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步局势的。
不得不说,这一场,三人都有收获。
曲瞻终于认真些开始思考,贺云昭接收到了许多不曾接触过的信息。
而曲阁老,他老人家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再讲出来,重新复盘过也捋顺了思路,贺云昭和曲瞻的言语也让他有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曾经的事。
他不由得想,当初这个节点原来是可以抓住的。
酒一场,茶一场。
茶水过后,酒气散去不少,更衣结束,曲瞻便亲自送贺云昭归家。
归来后,曲阁老对着孙子道:“瞻儿,你要记住一句话,同猪狗同行的皆为猪狗,同虎狼嬉戏的只有虎狼。”
曲瞻不解其意,只是俯身受教。
……
这一次拜访,彻底打开了贺云昭的好奇心,她便到祖母屋子里缠着要她讲一讲,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老太太有些懵,她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对老头子的事好奇上了。”
贺云昭挨过去解释,“前日去曲家吃酒,曲阁老讲了一个案子,主官断案十分奇异,但颇有效果,一问才知当时的主官便是祖父,我便好奇起来,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紧接着她将案子和处理讲了一遍,贺老太太猛的一拍手掌,“哎呦,我想起来,这案子你祖父同我讲过的,吓的睡不着觉,气的我半夜想踹他!”
贺老太太回忆此这件事,已不记得当初贺老爷子为何想到要这样处理。
她只记得这坏老头当年将找风水先生的如何定穴如何设局的事十分详细讲一遍,其中不乏惊悚桥段,至今想起来还气的人牙根痒痒。
贺云昭惊讶的笑出来,没行到祖父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祖母,您就说说吧,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老太太手臂撑着炕桌,眼神一空,回忆道:“你祖父啊,是个……像刺猬的人。”
“刺猬?”贺云昭诧异道。
贺老太太嘴角一弯,神情温柔道:“可不就是刺猬。”
“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刺,最爱扎人……”
贺敬舟初到京城,声名不显,贺家只能说是一县之地的小族,全族上下需要争的最大利益就是和隔壁村子争水争地。
他在京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与同乡之人关系也不亲近,但是他只用了两个月便与不少人熟悉起来,从中得到许多的信息。
靠着这些信息他自己推断出一些朝堂形势,在会试中得到了二十一名的好成绩。
这个成绩对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子来说已经是惊天大喜事了。
之后在殿试,他因为声名不显且当时没有那个站队的资格,倒是意外提了四名了,名列二甲十四名,考进了户部做主事,从七品。
但很快他的好运气就消耗光了,在户部的半年,他见识到人究竟能低微到什么地步。
原来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连努力恭维上司得到的都不会是提拔,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抢走的功劳。
贺敬舟是自傲的,也是锋利的,但他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从不表现出来。
后来他机缘巧合同襄王的女儿成婚,娶了贺云昭的祖母,李素娥。
“他年轻时人很尖锐,偶有不甘之处,倒也是常事,当年局势刚刚混乱,无数年轻的官员都被波及碾碎。”
说到这了,贺老太太蹙眉,她似乎心有余悸,“太宗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她顿住,有些说不出口了。
皇子们争的厉害,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很聪明,事实上蠢货也不少,又蠢又坏但是偏偏别人动不得的也有!
贺敬舟看着这些蠢货们仰仗着血脉就可以在朝堂作威作福,一句吩咐就能办成好几件大事,心中的不甘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他用三个月写好的一封折子,里面包含了江南某地的全部数据,从中分析出当地税收出现问题。
在他交上去的时候,那个蠢货问:“从那里开始是数儿啊,我上朝时先说那个啊?”
费心嘱咐没有任何效果,一上朝就出错了,被人大肆抨击,连累的贺敬舟被上司训斥了一整天。
若不是他当时已经娶了李素娥为妻,挨几个巴掌才是他应有的待遇。
贺敬舟的愤懑可想而知。
贺云昭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贺老太太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飘,她道:“后来那个人被先帝处理了。”
“呜!”贺云昭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懂了懂了,怪不得要代指,那个蠢货也是先帝的兄弟。
贺老太太说的委婉,但若是贺云昭听到名字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个蠢货是当年先帝夺嫡时期第一个死的皇子。
“许久之后,吏治清明,你祖父得到重用,步步高升,他心态也就平稳许多。”
贺云找有些好奇的看着祖母,“祖母,那您当初成婚的时候知道祖父的性格吗?”
贺老太太停顿片刻,眼神落在贺不远处的书架上,她道:“当然是不知道的,成婚后在我的劝解下,你祖父便抛下了那些愤懑不平。”
贺云昭明白了,她俯身抱抱祖母,轻轻抚老人家的后背。
是了,祖母就是这样温暖的人,年轻时是一个温暖善解人意的姑娘,如今也是一个温暖可爱的老太太。
与她拥抱的贺老太太和嬷嬷对视一眼,有些心虚的拍拍贺云昭的后背,嘱咐道:“书房里还留着不少你祖父当年的断案手册,你去瞧瞧说不定也有所进益。”
贺云昭离开后,贺老太太长呼一口气,一旁的江嬷嬷忍不住笑意,“老太太,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呢!”
贺老太太轻哼一声,她到底是长辈,当然要维护自己在小昭心里的形象啊!
江嬷嬷是侍奉多年的陪嫁丫鬟,如今早就不再做事,只是偶尔进府来陪着老太太说几句话回忆回忆过去。
贺老太太前几句确实不假,唯独最后完全不对劲,什么温暖的劝解、贺老爷子抛下那些愤懑不平都是假的!
贺老太太没憋住,和江嬷嬷一起笑出声来。
她回忆起年少的自己。
那一年,贺敬舟遭遇打击,功劳被抢,只是补偿给他一匣子银子。
李素娥赶到书房时,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书籍掉落一地,匣子就那样仍在地上,盖子打开,银子散落开。
贺敬舟箕踞而坐,他一贯在李素娥面前表现的是温和体贴的模样。
他是一个很爱说笑的人,会含糊的抱怨不想去衙门,也会玩笑道每日处理公务犹如养猪,所以李素娥总认为他是那种在官场游刃有余的人,即使有不如意之处也能自己排解。
此时却是一副修罗模样,他赤红的眼睛和狠厉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可怖。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激的贺敬舟口不择言,吐出了好多真心话。
如今的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什么话,但仍能记得那种心疼的情绪。
贺敬舟当然不甘心,他有智慧有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却还要忍受无数个蠢货腌臜脏东西仗着出身就踩在他头上。
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一切,他却需要费尽心机的伪装自己,表现的十分温和善良圆滑。
但最后却连一点东西都得不到,功劳被抢也只是给看他一点银子补偿。
在他失控发泄情绪的时候,心里甚至还能理智的意识到,如果妻子看到他这一面或许会疏远,他下意识想要藏一下。
贺老太太抬手捂脸,她笑的脸都热起来,她当年哪里是什么劝解啊!
分明是那老头子口才太好,她听人家说了那些话,脑袋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
对啊!他那么有才华,凭什么都踩在他脑袋上。
从襄王纯真的模样几乎就能窥见李素娥年轻时的模样,一样的天真单纯,她听了夫君的控诉,都没想到他平时的伪装,只顾着心疼的眼泪汪汪。
发泄一通的贺老爷子都懵了,只是用力抱住妻子静静的呆了好久好久。
贺老太太如今回忆起来,都要面红耳赤,她那时候怎么那么丢人啊!
那老头子心里还不知道要笑话她多少回呢!
“真是,那么丢人的时候怎么能讲给小昭听,岂不是叫她以为我这个老太婆脑子不聪明。”
“小昭和祖父都那么聪明,万一笑我怎么办。”
江嬷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笑意,“老太太,老太爷当年可不是笑话您,恐怕是高兴的傻了呢!”
“啊?”贺老太太一脸惊讶。
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迈进书房找到了不少有用的手册,她将那些手册整理好放置在一起,这也是她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