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他最缺的不就是钱吗?
说句实话,长兴伯府并未苛待他,几位公子每月的月例皆是一视同仁的十两,在外面应酬吃喝完全够用。真正让他发愁的其实是给苏家的聘礼,他疑心小冯氏看他不惯,故意压着婚事不理,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殊不知其实长兴伯对他的婚事早有安排,压根就看不上苏家。
“五妹妹说笑了。”张怀仁道,“之前,我不知内情,这就回去跟春雨的爹娘说。”
张月盈道:“不必大堂哥去说,百灵。”
百灵今日未着劲装,被鹧鸪和杜鹃她们压着换了身浅紫的圆领缺胯四袍,腰系黄色腹围,梳了双垂髻,仍不改干练本色,伸手抓住了张怀仁的肩膀,反手将他扣住。张怀仁的贴身笑小厮也未能幸免,被襄王府的家丁制住。
“我是不方便管大堂兄的事,可有的是人能管。”张月盈看了看指甲,琢磨着换一个丹蔻的颜色,吩咐下人,“将大堂兄送回伯府,如实告知一切,请二婶和二叔父好生管教,莫要再惹出什么笑话了。”
张怀仁待要再说什么,百灵敏捷地往他嘴里塞了张帕子,紧接着几个人被拖出玉颜斋,斋内瞬间清净了。
远远一辆马车从东大街尽头而来,拉车的马匹共有两驾,行得稳健,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
马车在玉颜斋外停下,只见马车帘子动了动,隐隐露出了一截紫色衣摆。
沈鸿影走出马车,径直往张月盈张月盈的方向而去。
苏秋曳好奇地盯着沈鸿影瞧了两眼,心道这位襄王殿下果真名不虚传,姿容如玉,压低声音对张月盈道:“王妃殿下那日说要去寻的人便是襄王殿下了吧?”
“还望苏三姑娘……”
“王妃殿下放心,我定不多言。”张月盈话还没说完,苏秋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鸿影走到张月盈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做甚?”张月盈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沈鸿影直接握住她的手,“今日早朝完得晚,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你。”
旁边的苏秋曳看得暗暗咋舌,没想到气质清冷的襄王殿下对待妻子竟是这般温柔,心里对张怀仁更看不上眼了。
春雨的困局已解,张月盈嗔了沈鸿影一下,便跟着他走了,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登车时甚至是沈鸿影直接将人抱了上去。
虽早看了场热闹,但市井中人仍议论起了沈鸿影。
“都说这襄王是个病秧子,可这人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病?难道没听说过那是中了毒,如今没了毒,人不就好了?”
“这王爷和王妃感情倒是好,我家的那个死木头对着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亲自来接人了。”
……
进了马车,张月盈自然地替沈鸿影去除头上的直角幞头,这东西左右长约四五尺,车厢内的空间被它衬得瞬间逼狭。
张月盈将幞头放在一边的斗柜上,问:“今日的大朝会怎么开得那么久?”
这个时候,连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沈鸿影端起新斟的热茶,毫不避讳说道:“许国公的案子三司审得差不多了,今日朝上说的就是这事。”
“那定下如何处置没有?”
“许国公与京畿大营勾结倒卖兵器之事属实,兵部多位
官员事涉其中,一并发落。”
罪首许国公和京畿大营节制被判斩刑,子女流放儋州,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被罢官流放,其余的官员也全部被贬谪出京。
这一场事端里,目前获利最大的是许宜年的父亲,被皇帝指了承袭许国公降爵后的武宁伯爵位,可谓节节高升,人人都道他生了个好女儿。
至于许国公账目上无端消失的三千甲胄,沈鸿影暂时按下不提。
说完这茬,便到了襄王府。沈鸿影用了两三个小菜填了填肚子,倦意愈重,环着张月盈的腰在榻上睡了过去。
“姑娘?”春叶端了净面的水进屋,被鹧鸪拦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月盈接过春叶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脸,他刚刚入眠,极易惊醒,张月盈只能维持着现有的姿势,不敢动弹。
好在几个丫鬟体贴,取来了几个靠枕垫在张月盈身后,她靠在上头便觉得舒适了许多。
秋阳柔柔,洒落在两个人身上,张月盈拿了本话本在看,屋内一时只闻沙沙书页声和沈鸿影清浅的呼吸。
窗前挂着沈鸿影送她的那盏新灯,随风而旋,张月盈偶尔抬头,便能瞧见灯里映出的剪影。
张月盈低头看了眼熟睡的沈鸿影,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不知怎么地却想到了头一回见他睡颜的场景。她轻轻替他拉好被角,又见过视线落回书页上。
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半个时辰后,沈鸿影自己醒了过来,见张月盈仍如半个时辰前一样,起身为她揉捏起了腰后和肩胛按揉了几下。他手法熟练,力道适宜,张月盈舒服得眯了眼,便听到杜鹃的声音:“姑娘,长兴伯府有人来。”
若是楚太夫人派人,杜鹃会直接说太夫人遣人来,而不是伯府,来者大约是为了张怀仁那事。
“请人进来吧。”
越过屏风入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冯氏身边最得脸的余嬷嬷。这遭是余嬷嬷主动揽了差事,被晾在外头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恼,对张月盈和沈鸿影行了个大礼,方才道:“大娘子特地让老奴前来传话,说王妃殿下的话她已收到了,大公子的事已禀给了伯爷,待伯爷下了衙便会有处置,给您个交代。大娘子还要老奴同您禀告,伯爷和她已为大公子相看了岳家,不会派人同苏少丞家说清楚,定不会坏了苏三姑娘的名声。”
余嬷嬷条理清楚,怪不得多年来都无人能替代她在小冯氏身边的位置。
张月盈道:“劳余嬷嬷走这一趟,二婶和叔父既已有计较,我便不再多言。杜鹃,送余嬷嬷出去。”
沈鸿影观察了余嬷嬷良久,人刚走他便感叹:“没想到冯大娘子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张月盈说:“余嬷嬷是我二婶的陪嫁大丫鬟,可谓是桂芳园里的定海神针,我二婶性子有些急,若无她,怕是要因此闹出许多笑话来。”
“不说这个了。”沈鸿影自背后环住张月盈,“有一件事还没同你讲,父皇今日令我迁去刑部。”
“那翰林院的差事?”
“归三皇兄了。”
成王门下不少人掺和进了许国公的事里,他本人同样受了牵连,工部、兵部、刑部的差事都被革了,发配到了翰林院。
张月盈想了想:“你的历书就快编完了,成王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直接摘了你的果子。”
见她想着自己,沈鸿影伸手抚平了张月盈微蹙的眉心,“毋须为这种事情计较,翰林院的学士大多不站队,下面的翰林大多是刚刚登科不久的年轻官员,究竟是谁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了,”沈鸿影顿了顿,“接下来我怕是要忙一段时日,但半月后的大慈寺法会我一定会陪你去。”
说完,不待张月盈反应,他在她鬓边亲了亲,张月盈顿觉有些羞涩,软软地靠在沈鸿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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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十一月,朔风初至之时,大慈寺便会广开门,办一场极为盛大的法会。皇帝虽更笃信道家,但也会赐下不少珍宝法器,更况论日日烧香拜佛了太后。
法会前一日,太后便召了张月盈进宫,给了她不少如七彩琉璃宝塔、青釉莲花樽、阳绿翡翠念珠的物件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让她代为布施给大慈寺。
碧空如洗,鸿雁南飞。
张月盈方一下车,便在大慈寺门口碰见了长兴伯府一行人。
小冯氏携着张月芳,张月芬在成王府过得好,她便只剩下大女儿这个牵挂,近来一心给张月芳谋划新婚事,今日法会还约了靖国公家的夫人相看,马上就要定下了。大冯氏难得也出来了,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至于张月清和张月萍默默坠在队伍的尾巴,十分收敛,不过张月清的眼中仍难掩喜意。
因近来万事遂顺,小冯氏瞄了眼张月盈竟有闲心调侃:“许久不见王妃殿下,半个月前余嬷嬷回来同我们说,襄王殿下时时刻刻陪着你,待你极好,没想果真如此。”
沈鸿影陪在张月盈身侧笑了笑,不由让人觉得有些晃眼。
“殿下再次,岂能放肆。”楚太夫人年纪大动作慢,刚从车里出来,便听见小冯氏的话。
“祖母。”张月盈跑过去扶了楚太夫人下车。
楚太夫人拉着她左看右看,点了点头:“人没瘦,只是穿得简单了些。”
为了应景,张月盈戴了个莲花冠,服饰也尽可能的素净,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大袖衫,下着靛青百褶裙。
张月盈挽住住楚太夫人,白玉耳铛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娇嗔道:“这不是今日法会吗?祖母您之前每次见我,有那回不是衣着鲜亮?”
张月盈常常回山海居去看楚太夫人,祖孙两并不生疏。
楚太夫人注意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沈鸿影,放轻声音对孙女耳语道:“他待你还好吗?”
第84章 长明灯我放不下你,无论何时何地,永……
旁人听来这当是一句最普通不过的问话,张月盈知晓楚太夫人真正的意思,脸上泛起了两抹浅淡红晕。
她蠕动着嘴唇“嗯”了一声,心里不由想起,昨夜她要下床去倒杯水喝,手刚伸出床帐,就被他给强行拖了回去。中间休战时,她趴在枕头上低低喘息,身下痉挛不止,沈鸿影才肯拿了杯水放在她嘴边,火热的身子紧贴在她背上,不安分地动作。
张月盈敛了敛目,企图将脑袋里的杂念赶出去,想到自己刚刚竟然在佛门盛地想这种事,暗念了句:“佛祖恕罪。”
余光方瞟到风度翩翩的沈鸿影,她当即别开视线,这人精力充沛的有些过分了,可这实在不好与旁人说。
不过,今夜一定要把他扫地出门。
沈鸿影上前问过楚太夫人好后,贴心地为祖孙俩流出了相处的空间,自去寻前来参加法会的圆善大师。
小冯氏带着几个姑娘去找靖国公夫人,大冯氏牵着儿子去寻娘家弟妹崇庆侯夫人,张月盈挽着楚太夫人往地藏王菩萨殿去。
大慈寺内红墙夹道两旁,隐约露出一些长青的松柏,增添了些许翠色,行走在其中,楚太夫人同张月盈说起了长兴伯府近来的事情。
“你大堂哥的婚事已议定了,是黄家的四姑娘,小定都已经过了,只待年后办婚事。”
黄家便是黄贵仪的娘家,成王的母族,成王刚在许国公的事情上吃了大亏,长兴伯仍定下这门亲事,看来是铁了心要与之绑定。
“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身子眼看着就要不好,宋家长子长媳三天前来过一趟,既是以防万一,也是冲喜,六丫头的婚事怕是要提前,约莫下个月便要嫁过去。”
张月盈道:“如此也好。”
以张月清的性格,离开长兴伯府不是坏事,她与宋清扬两情相悦,婚后小夫妻俩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应当不算太难。
地藏王菩萨殿是大慈寺最幽僻的所在,红墙黑瓦的宝殿外松柏长青,因法会的关系,人流大多聚集于大雄宝殿,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一个老和尚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念经。
“原是当年在京时,便为你爹娘在这里点了长明灯,这些年一直让这边的管事续着,如今既然回来了,按理怎么也该来一趟。”楚太夫人同那位老僧问过礼,捐了三百两香油钱,带着张月盈走到宝殿深处,亲自为两盏长明灯添油。
张月盈一勺一勺往灯内舀着灯油,默默听楚太夫人说话,暗沉沉的空间内,四周跳动的火光倒映在楚太夫人脸上,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伤怀,如同一汪幽深的水潭,晦涩而深不见底。
这种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是多余的。
灯油加的差不多了,张月盈接过琉璃制成的莲花状灯罩放在灯盏上,后退一步,扶着楚太夫人往佛堂中央去。
地藏王菩萨金身佛像巍峨高耸,高坐莲花台上,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此的香客。拈了三支佛香在烛火上点燃,香烟袅袅,隐隐有檀香、乳香、沉香柏香和降真香的味道,张月盈一下便闻出这是梁武帝供佛用的七宝莲花香。此香名贵,可见大慈寺地位非凡。
张月盈持香插入香坛,而后跪于蒲团之上十指合一,心却不似方才平静,恍恍惚惚这么些年就过去了。她心里默念,乞求前世和今生早已故去的父母在天国喜乐安康,保佑生者日后顺顺利利。
敬完香,出了地藏王菩萨殿,楚太夫人要去寻欧阳山长几个老姐妹说话,张月盈也要去大雄宝殿替太后添香油钱。
张月盈一行人沿着甬道而行,秋风习习,吹得她衣袂飞飞,满园的银杏叶萧萧而下,铺就金黄一片,一个藏青衣衫的女子,头戴帷帽,与张月盈错身而过。
张月盈顿了顿脚步,回头朝那人看去,那人步子沉稳,背影不算纤细,观形体大约是个中年女子。
“姑娘,这人可是有什么问题?”杜鹃见张月盈紧盯着那人不放,担心问道。
张月盈收回视线:“无事,只是觉得此人看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何人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