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沈鸿影:“我问过皇甫筑,皇甫一族只弄来了噬心散这种毒,给我母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们。”
“那是……黄贵仪?”
沈鸿影眼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晦暗,嘴唇微动道:“阿盈猜得可真准。我之前同你提起过小舅舅出家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愧疚,你可知他认为自己有愧于何人?”
张月盈摇摇头。
对于这种既隐秘又私人的陈年旧事,她无从得知。
沈鸿影直接揭晓了答案:“因为黄贵仪是小舅舅带进宫的。”
张月盈眉梢轻蹙,眼中错愕,没想到宫里的上一辈之间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
沈鸿影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昔年蠕蠕侵犯西疆,凉州城主将战死,城破后不少城中百姓侥幸外逃,一路向东而行,黄贵仪便在其中。小舅舅奉命西征,少年将军白马银鞍,一木仓斩去沙匪首级,救下了年少貌美的黄贵仪,对她一见倾心。英雄救美本当是一段佳话,然人心难料,世事无常。”
他眼神晦暗不明,指尖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继续道:“黄贵仪出身不高,其父生前不过凉州下辖县衙内的一名小吏,小舅舅携黄贵仪归京后,便将黄贵仪送至母后身边担任司宝女官,提一提身份,添一个皇后看重的名头,好让她顺理成章成为平西侯夫人,不会被外人议论。然而,就在我母后怀孕之际,黄贵仪忽然蒙受天恩,被封为红霞帔纳入后宫。母后事后才知,黄贵仪早已日日寻机与父皇偶遇,刺激下早产生下我长兄,我长兄因此体弱,不过三月龄便夭折襁褓。此后之事便人尽皆知。”
话至此处,他喉咙微动,似有千斤重。
黄贵仪飞速晋升,生下成王后,便被封为了淑妃。战乱中与她失散的两位兄长也被找回,位列朝堂,且年长者以外戚的身份破格封伯,年幼者因鸿禧三年治水有功也获得了赐封,人称大黄伯和小黄伯。大黄伯现节制京畿西山大营,小黄伯则任太府寺卿,可谓全家都权势在握,一跃成为一朝新贵。
张月盈闻言,添碳的手微微一颤,几粒粉尘沾在袖口,晕开小片灰色,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圆善大师送黄贵仪入宫的确算得上引狼入室,自己痛失心上人的同时,还给宫中的姐姐送上了一个劲敌。于黄贵仪而言,见过了宫中的富丽堂皇,养大了心,便不再满足只做一个侯夫人,要顺势上位成为人上人确实也成功了。
但她还有一个疑惑,黄贵仪究竟用什么法子给叶皇后下的毒。
张月盈径直问出了口。
沈鸿影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里已是清明一片。
“据母后当年身边的女官所说,黄贵仪突然一改处处与母后作对的作风,自言当年是被父皇强迫,请求母后原谅,日日送汤送水,日日留在凤仪宫服侍。母后自然不信也不愿意碰她送来的东西,奈何父皇常到凤仪宫看望,总会碰上。父皇最重后宫和睦,母后只能装个样子,十次里有六七次都躲不过。”
张月盈细细咀嚼其中所言,只觉处处蹊跷,却又说不上具体为何。要她说整件事里最可恶的当属隐身的皇帝,没有他的宠爱纵容,黄贵仪怎么敢对皇后下毒。而且当年皇甫太仪和黄贵仪在这事上显然合作了,虽然叶皇后薨逝后两个人闹掰了,但谁都不敢真的往死里针对对方,因为只要一个人捅出这件事,两个人都跟着一起完蛋。
如今,皇甫将军倒了,并不代表朝堂上的纷争结束,冬风又起,满地飘零。
沈鸿影接下来有何谋划,张月盈不欲过问,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就不是搞这种复杂的权斗之事的料。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就只管顾好自己便是。
午后,沈鸿影陪着张月盈去了东山的温泉庄子。新修好不久的暖房内四季如春,鲜花遍布,张月盈在其中徜徉了许久,点了几株十八学士茶花要带回襄王府。又泡了一个时辰的温泉,顾虑沈鸿影明日要上朝,两人驱车回城,却没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东大街。
夜幕低垂,雪花纷纷扬扬,长街两旁,大红灯笼高挂,暖光透过薄薄的砂纸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朦胧的橘红。
张月盈和沈鸿影下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窸窣响声,两人相携步入百花楼。
楼内包厢早已备后,入座不久,跑堂的伙计便端上了餐点,如酥油鲍螺、梅花汤饼、栗子糕、蜂糖糕、大耐糕等,被各色的餐碟衬得格外精致。
这全都是张月盈特地让人安排好的,请沈鸿影尝尝这些有名的市井甜点,算是为了之前误解他赔罪。
有张月盈在旁倾情推荐,沈鸿影几乎把所有糕点都尝了个遍,也能品评一二,说出味道优劣之处。
吃了半个时辰,百花楼的掌柜亲自上楼送了壶沉香熟水给他们解腻。
张月盈正捧着水碗小口小口地啄着,倏尔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一阵锣鼓声,推窗俯瞰,一队人马自街角转出,锣鼓开道,人人身着彩衣,头戴花帽,手持唢呐、笛子、长箫、铜锣等乐器,喜庆嘈杂的乐声震落了屋檐的簌簌白雪。
张月盈纳罕:“都这个时辰了,是谁家在办喜事?”
沈鸿影猜出了当中关节,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想解释。
这是,乐声暂停,队伍里跳出一个身着短褐、腰挂彩绸的少年,他嗓门极大,一开腔便震住了街上看热闹的行人。
“各位父老相亲,我们是城东瓦子里的锣鼓班子,特地奉了汝阳郡王府世子的令,今日巡绕全城,让各位周知——”
“世子殿下为当日群芳宴所言,向安平候府冯大姑娘道歉!”
第94章 犯贱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张月盈听得满头黑线,心道: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如阳郡王世子群芳宴当众拒婚安平候府大姑娘这桩事,京城就没谁没听过,被人这么一吆喝,街边很快围满了人。
张月盈敢打赌,那些铺子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人躲着在听。若是接下来处置不当,京城绝对会再添一桩笑料,于冯思静而言可谓二次伤害,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再添新伤。
那少年敲了一声手中铜锣,乐声响起,锣鼓班子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听闻冯家有大女,才情似锦织天云。琴音绕梁惊四座,诗词歌赋铺锦绣。棋局纵横乾坤定,画中丹青难描摹。一笑春风拂柳色,再顾明月掩云烟。贤如孟光举案齐,持家有方人人羡。堪为闺中之典范,门槛踏破人人求。”
每唱一句,便有一声锣响,气氛被挑起,围观者无不跟着拍手叫好,初冬的街上骤然热闹了起来。
张月盈眼角抽搐,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唱词乍一听来也颇为押韵,文笔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如果她是冯思静,肯定不想以这种方式闻名整个京城。
如阳郡王世子这事儿干的不像道歉,倒像是刻意找人家的麻烦似的。
街边一位老汉见此情景,一手捋着长长的胡须,一手端着碗烧酒,对一旁的友人道:“郡王世子是不是后悔错过了这样一位美娇娘,想要挽回佳人啊?”
这也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道:“对呀对呀,我们这些人都能作证,郡王世子今日可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诚意个鬼?
这可真的惹大麻烦了。
张月盈开口问沈鸿影:“我记得按辈分,如阳郡王世子比你小一辈啊。”
之前,沈鸿影几次遇上平乐县主,对她均称呼堂姐,已知平乐县主是如阳郡王世子的姑姑,即可得出沈鸿影是汝阳郡王世子的堂叔,张月盈本人也荣升为堂叔母。
沈鸿影点点头,“嗯”了一声,有这么一个干出这等糊涂事的堂侄着实有些丢脸。
他喉头动了动,道:“沈允城这么一遭搞下去,估计要把自己给搞没戏了。”
张月盈回头看了沈鸿影一眼,有些惊讶:“你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如阳郡王府在宗室中地位极重,安平侯府冯二姑娘又是你手帕交,事关他们,我就多关注了那么一点点。”沈鸿影徐徐道,“沈允城因是独子,从小便极受如阳郡王夫妇爱宠,不然也养成这般极为逆反的性子。冯二姑娘之前,可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他两巴掌,这逆反起来嘛……”
沈鸿影话语未尽,张月盈默默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犯贱吗?
因冯思意的缘故,沈允城的动态,张月盈亦稍知一二。群芳宴后,他便频频与冯思意偶遇,有次张月盈同冯思意相约京郊三春观游园赏花都能碰见他。只是冯思意始终记得沈允城当众下自家姐姐面子的事,两个人一旦见面,便如水入油锅,“砰”的一下就炸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停。
两人也可以算是渐渐吵出的感情,然后沈允城就跟哈巴狗一样跟在冯思意身后,每次都被她一顿爆锤。
张月盈嚅嗫嘴唇说道:“可再逆反也不能搞出今天这场面啊?”
沈鸿影也很无语,无奈扶额:“我几天前碰见过沈允城一回,他说正在为冯二姑娘预备一件礼物。”
这个礼物,今天不仅冯思意见着了,全京城都见着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皆默默叹了一口气。
唢呐之声高亢而尖锐,直冲云霄,震得人心头一颤。
“你个死沈允城,搞什么鬼!”
隔壁的包厢传来一声尖利的怒喝,身如惊雷,炸的人耳膜发麻。
张月盈辨别出是冯思意的嗓音,隐隐听见有另一个女声在劝她莫要生气。
紧接着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如疾风般冲出。
冯思意一身明媚橙衣,衣袂翻飞,乌黑的发髻因抖动微微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眉目间染上了少许厉色,唇瓣紧抿,压抑着怒气询问百花楼内的伙计:“如阳郡王世子在何处?”
伙计抬眼瞥了瞥怒气冲冲的冯思意,声音有些发虚:“这个……我们哪里知道。”
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冯思意眉梢一挑,下巴微微抬起:“既然请我至此,他本人必在附近,大抵就在这百花楼内。”
伙计心头一紧,暗自思忖如阳郡王世子算得上楼里的常客,平日常来常往,出手颇为阔绰,贸然得罪了这位金主,日后的声音可怎么做?但是,冯思意他也不敢小瞧,这位冯二姑娘与东家相来交好,若是拂了她的意,自己一个小伙计事后也不知会不会被拿来顶包。
他左右为难,手中的帕子几乎快要被攥变了形,一个宛如天籁的女声响起:“冯二姑娘不行,那我要问郡王世子在何处,可否说呢?”
“阿盈?”冯思意面露惊喜。
包厢的门倏地推开,张月盈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裹着沈鸿影刚刚为她披上的狐裘。
“思意,”张月盈莞尔一笑,“楼中人倒是没同我讲今日你也来了。”
“别提了。”冯思意一想到张月盈也瞧见了沈允城搞出的那番闹剧,顿觉尴尬,语气里带着些愤懑,“真是丢脸死了,我是让他道歉,而不是把我姐姐再推上风口浪尖,我非得要找算账不可。”
这时,冯思静追了出来,朝张月盈和沈鸿影福了个礼,对冯思意道:“毋须再找了世子的麻烦,反正如今你姐姐我也不怎么在乎,若为旁人的一言一语就心绪不宁,那只能是我自己定力不行。还有甭管世子是为了什么,今晚这一遭过去,全京城的人都会知晓我安平候府大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娴雅持家有方。我该谢他才是。”
冯思静这心态倒是真好。
冯思意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张月盈瞥了眼恨不得缩成一团的伙计,声音冷冷道:“你可还没答我的问呢?”
这回,伙计直截了当回答:“世子殿下在三楼丙字间。”
杜鹃上前一步,袖中手指一动,一枚不大的银锭落在伙计手心:“姑娘知道你们这些下头人难做,要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波及到你,这银子算是额外给你的辛苦钱。”
伙计盯着手中的那枚银锭,喉结滚动了一下,这都快赶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收好赏钱后,忙不迭退下。
冯思意气势汹汹,罗裙在长廊翻涌,直奔伙计所说的那间包厢。到了门前,叩门两声,无人应答,她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推。
“沈允城,谁叫你用这样的法子给我姐姐道歉的?”冯思意质问。
门扉被“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墙上,震得,包厢中烛火摇曳,光影交错。沈允城正倚窗而坐,见冯思意来,瞳孔瑟缩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理亏。
“小表妹,我已承认当日群芳宴说大表妹的那些话具不属实,且一一驳斥,广而告之。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沈允城一脸懵逼,不明白冯思意气在何处,隐约也猜到自个儿把事情给搞砸了。
见他如此模样,冯思意好比一头闷滚打在心上,气发也发不出来,冷哼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番折腾,旁人又不知道该怎么议论我姐姐了,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回头草。”
“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啊。”沈允城嘴角略略翘起,心里暗喜,原来冯思意是不愿旁人将他和冯思静凑在一块儿。
“总……总而言之,你马上把这事儿给我了结了。”冯思意不愿多留,说完便拂袖而去,无人瞧见少女耳根泛起了一点儿薄红。
去也匆匆,回也匆匆,冯思意回到二楼,同张月盈告辞,拉着冯思静的手就往家跑。沈允城派了两个小厮下楼,令锣鼓班子即刻散了,围观的人均意犹未尽不肯离开。
张月盈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看不懂这番操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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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正逢腊八佳节,是个极好的吉日。长兴伯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盈门,预备发嫁女儿。
长兴伯一身墨色绸衣,容光焕发在门前迎客,正巧小黄伯随身带了一箱礼品前来祝贺。
“张老弟啊,咱们可是十七八年的交情,你今日同嫁二女,皆得贵婿,我可是特地来道贺。”
“小黄伯哪里的话,”长兴伯抱拳回礼,说起场面话,“令女可还好?我那不成器的长子日后可就仰仗你这个老丈人了。”
同张怀仁定亲的便是小黄伯的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