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烫手山芋到了她手里,怎敢敷衍了事?
她将重心放在“数”上,其余五艺初稿的撰写就先交由其他人负责。
犁朝才历了两代皇帝,建国至今不到五十年,改朝换代之后,百废待兴,近几十年来,数学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因此她打算先看前人已有的著作,进一步凝练与归整。
古代经典的数学名作有《算术十书》,其中《九章算术》最为重要,全书采用问题集的形式,收录二百多个与生产、生活相关的应用问题。
受老杨的影响,杨思焕不知将《九章算术》看过多少遍,里面的经典问题她都烂熟于心。
这个世界有《算术五书》,分别是《九章算术》、《五经算术》等。
她粗略地将这里的《九章算术》看过一遍,里面的知识点和她原本记忆中的差不多,也是用问答的形式撰写的,无非是问法上稍有不同。
全书包含三百多个数学问题,比起原本世界的《九章算术》,还多了一百多个问。
对于“数”的编写,杨思焕有自己的想法,她作为后来人,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更懂数学。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万事都轻松许多。
她清楚当世的算术典籍都有个共同的缺点:没有明确的数学定义,也没有推导和证明。她作为一个数学、物理双竞赛保送生,自认为是有把握作出大多数推导的。
这样一来便算是一个不小的突破点,而她作为臣子,所作的贡献都可以归于天子,她不奢望龙颜一悦给她升官,只求顺利完成任务不受责罚。
于是,她先上书将自己的想法奏给太女裁定,得了太女的批复,才开始动手起纲。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这个冬天格外冷,连日暴雪,不少地方起了雪灾。北平战乱刚平,北漠又起叛军,朝堂之上,一事未了又一件事被牵出,上朝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思焕终日忙于编书、拟旨,有时连饭都忘了吃,日子久了身体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暮春,她却病倒了。
她告病在家,养了三四日还是没精神,嘴唇泛白,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刘氏放心不下,而大夫过来看过只说是病后体虚,给她开了几剂补药。
这天中午,春春出去买药,刘氏去城隍庙烧香,杨思焕则在屋里睡觉。
从庙里回来,刚跨进院门就听到若有若无的低吟声,就好像鱼在吐泡,循声望去,只见院中海棠树下搁着一团棉被。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刘氏看到那棉似有抖动,遂走上前去,不料揭开被子,竟露出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个小小的婴孩。
刘氏连忙将襁褓抱起,惊然唤道:“思焕、老文,快出来!”
杨思焕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只觉得眼皮很重,睁不开。这时文叔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进门便注意到刘氏抱着的襁褓。“老爷,您手里是什么?”
刘氏低头望着连眼睛都没睁的婴孩,叹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刚生下的孩子扔到咱们家。”
“我看看。”文叔说着就搁下衣盆,将手搓热接过襁褓...屋里有火盆,整个屋子暖烘烘的,两人进屋将襁褓解开,刘氏就叹气:“好在是个全乎的。”
杨思焕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傍晚时自己放衙回家,回的竟是小墩村的家,周遭一片寂静。身后绯红的朝服在风中猎猎飞舞。
“世景,我回来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唤了周世景的名字,话一出口,她就沉默了。耳边只有风刮过的声音。
“哇啊~哇啊~”突来的啼哭声将她惊醒,她揉了揉眉心,哭声是从隔壁卧房传出来的。
她推门进去看到孩子,先是一怔,听文叔道:“多半是家里人嫌他是个男孩,不想养了,打听到老爷和大人心善,就丢到咱家院子里。”
杨思焕抿着唇,凑过去将他小心翼翼抱到怀里。
说来也怪,原本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东西,到她怀里就不哭了,小嘴扁了扁,眼泪没干就睡着了。
杨思焕的睫毛重重垂了下去,长身立在那里,低声淡淡道:“他和我有缘,留下吧。”
“儿啊,这可不是小事,你年纪轻轻尚未成亲,身边就养这么个孩子,这让别人怎么看?万一...爹是说万一,世景都走了两三年了,他要是不回来了,你将来还是要娶夫的,你带着这孩子,岂不是...”
杨思焕不说话,慢慢往自己房里走,低眉盯着怀里的婴孩看,目光都柔了几分。
她们有了孩子的事,她半年前就知晓了,却没想到,他会将孩子送回来。
“也好。”这样她就少挂心一个了。
自这日以后,杨思焕就成了翰林院最晚放衙的人。原以为要一年多才能完成
的《算术集》,只七个月的功夫就写成了。杨思焕也因此被戏称作“拼命快手。”
除感叹她编写速度之快,朝中不少人更多的是怀疑那本《算术集》的质量,毕竟科考不考算术。朝中算术巨擘多在国子监,翰林院极少有精于算术的。
杨思焕的初稿刚成时,就有人已经写好两份折子等着她:若圣上褒奖她,就检举她找人代笔,参她欺君罔上;若圣上不满意,就参她消极怠工、尸位素餐,来个火上浇油。
她们的这些小心思,杨思焕早有察觉,当中道理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因五皇子嫁给徐少将军的那日大闹了一场,搞得徐家很没面子,徐少将军就将事情的源头归结到杨思焕头上——虽然从始至终杨思焕都没和那位五皇子见过几回面。
早已仙逝的徐老将军当年跟着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徐将军又是个猛将。
徐少将军乃徐将军唯一的嫡女,她叔叔又是宫中四如君之一,同时也是三皇女晋王的生父,有了这层乱七八糟的关系,杨思焕就被人盯上了。
杨思焕官从五品,官位不高不低,且无实权,又是乡下考上来的,背后无人,就算没有五皇子的事,她每走一步也都不敢大意。
况且她现在已为人母,上有老下有小,做起事来都有了奔头,以往她从未为未来做过规划,只是随波逐流,但自从有了孩子,她就常在睡不着的时候畅想未来。
她甚至梦见过自己穿着深紫的朝服,站在百官之首,梦见为周家平反将周世景光明正大地带回家...
第52章 二更
盛夏的午后,炙热的骄阳烘烤着大地,热浪滚滚,屋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巷口的大黄狗都蔫了,吐着舌头趴在斑驳的树影下,喘着粗气。
杨家,书房中摆了几盆凉水,倒不至于那么热。
杨思焕坐在书案前,对《算术集》进行最后一次核对,这已是她第三次校稿。
她蘸了墨,笔尖刚落在纸上,耳畔就响起一阵短促的叹气声。
声音是从一旁的摇篮里传出的。小小的婴孩闭着眼睛,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拳头在耳边紧紧攥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弧形的阴影。
在睡梦中时而蹙眉闷哼,时而吧唧几下小嘴。
杨思焕搁下笔,走到摇篮旁,趴坐在栏沿边,一股婴孩的香味扑鼻而来,她盯着这嫩白的小脸看了一会儿,不禁扬起了嘴角。
她在这世上,宛如一片浮萍,随波飘荡,如今促然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个孩子和她一脉相连,这是多么伟大的事!
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内淌着她的血——-每每想到这里,总会感慨生命的美妙,感恩不辞辛苦将这礼物带到这世上的人。
“儿子,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将你爹接回来,给你一个家。”她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她仍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红红的一小团,实在说不上好看。几个月下来,小家伙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睡在摇篮里,头顶一撮细黄的胎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煞是可爱。
刚睡过午觉的刘氏,打着蒲扇从偏房里出来。恍惚间,杨思焕发现刘氏头上添了不少白发,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爹,这些日子您幸苦了。”
前些日子文叔染了风寒,唯恐把病气过给孩子,就不敢靠近他。
小孩子夜里睡醒就哭,刘氏怕影响杨思焕睡觉,就把孩子养在自己屋里,每天半夜起来哄他,一来二去小孩子就娇了,非要一直搂着才能睡着。
刘氏带着丝倦意,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低声说道:“多好的孩子,我越看越欢喜。这要真是我孙子,我不知道怎么疼才好,那家人也真是糊涂。”
杨思焕扭头:“爹,这就是您孙子。”
刘氏就叹气:“名义上他是你儿子、是我孙子,但不是你亲生的,他早晚会知道,你对他再好也是白搭。依我看,你赶紧把世景娶回来,对外就说安安是你们亲生的,咱们再搬家,没人会知道的,然后抓紧时间再生个自己的孩子。”
刘氏半眯着眼睛,轻声叹道:“等你有了女儿,爹就放心了。”
杨思焕挑眉:“儿子女儿都一样,我都喜欢。”说着,伸手去摸小家伙的小手。
这手真小,指甲盖像米粒一样,小拳头捏在耳侧,比葡萄大不了多少。
“是,只要是你自己的,都好。”刘氏道。
杨思焕不说话,也攥了拳头,对着小拳头比了一下,心顿时就软成棉花。
她的注意力又转到小耳朵上,忍不住轻轻拨弄那半块铜钱大小的耳朵——-软绵绵,薄得像纸一样。
小家伙很快被她弄醒,圆圆的脑袋扭来扭去,扁了扁嘴就嚎哭起来。
杨思焕先是一惊,随手摇了几下摇篮,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肚子,动作僵硬笨拙。“噢...不哭不哭......”
刘氏连忙搁下扇子,“你好好的折腾他作甚?要是闲得慌,就赶紧去把公事了了,早点把你夫郎带回来。”
说着,把婴儿抱到怀里,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轻拍,一面哼着小调,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小家伙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刘氏,攥着小拳头就开始啃。
“安安乖...咱们不打扰你娘工作了,爷爷带你去喝奶...”刘氏柔声哄道。
刘氏走后,蝉鸣也歇了,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杨思焕重新坐回书案前,在为人父母的喜悦激励之下,她的思路越发清晰,一直忙到傍晚都不觉得累。
天色渐暗,夕阳下,杨家小院门口闪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咚咚咚...”
刘氏在院子里给安安洗澡,文叔听到敲门声就去开门,见来人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文叔不由地一愣----太像了,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亡妻的影子。
来人身着淡蓝色常服,袖了把折扇,拱手:“在下来找子初议事。”说罢跨进院中。
“是张大人啊。”刘氏抬眼说道,“思焕在书房,老文,你带张大人过去。”
文叔嘴唇翕动,回过神来时,张珏也正意味深长盯着他看。“不用,你们忙,我自己去找她。”
张珏进门便道:“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她向杨思焕提过要加入六艺撰写的行列,并且向太女请求,要与杨思焕共同担任主编之务。
杨思焕一笑,头也不抬地蘸了墨,道:“我做这些是太女吩咐的,并非我所愿,否则我是不会接下这个担子的。你却不一样。”她写了几笔,手下一顿,扬起脸来说:“这就是滩浑水,如果你只是想帮我,大可不必跳进来,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张珏勾起嘴角,抬脚走到东坡椅前,撩袍坐了下去。
“这你就想多了,棋语有这么一句‘卒子过河就是車’,我就想赌这一把,挺过这‘河’再说。”张珏道,“富贵险中求,况且最坏的打算也只是杖责,我是不怕的。”说罢,丝毫不外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挑了挑茶沫。
“呃....”院中传来婴孩声音。张珏呷了口茶,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孩子。”张珏道,“之前有传言,说有人看到你家买了奶羊,还有许多婴儿用品,原来真有其事。”至此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淡淡道:“是不是...咳咳,北平...”
杨思焕却也没瞒她,正色应是。
张珏闻言只是笑,啜了口茶水才道:“孩子都有了,不把人带回来吗?这倒不像你的作风。你爹知道这孩子身世吗?”
“他已经有所猜疑,想必我不说,他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试探过我几回,我以后会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残阳划过树梢,斜透过小门,照到张珏身上,为她周身勾上金边。“我是不懂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君逸的鞋帽还在,都是没用过的,改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君逸是张珏的女儿,比安安大一岁。
今时不同往日,杨家现在养孩子还是能养得起的,杨思焕想拒绝,但想到对方也是好心,便点了头:“那就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