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大理寺少卿陆大人很少亲自提审犯人,每次提审,都要把一半以上的刑具都用个遍,犯人再被送回去时,连自己亲爹都不认识。上次一个贪墨三千两的,出来时裤子都尿湿了。
俩人看着杨思焕这一身伤,倒觉得陆大人这是手下留情了。
杨思焕的身子很僵,好不容易给她把外裤脱了,怎么也穿不服帖,其中一个狱卒将新囚衣抖开,抬眼望着角落里站着的人,“我瞅你眼生,是新来的?”又冲那人招手:“过来。”
那人气定神闲地走来,低声问:“什么事?”
狱卒道:“你给她穿衣,然后把她背过去,快点。”说着,就把囚衣递给她。
老人使唤新人,惯来如此,她们将活甩给新来的狱卒,理直气壮。
难不成叫皇帝给她穿衣?再也不敢装下去了,杨思焕当即睁开眼睛,可手脚酸胀发麻,一时间动弹不得,声音也哏在喉咙里出不来。
朱承启接过衣服,薄唇微抿,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的身形颀长,狱卒从他身边晃过,微微踮脚拍他的肩膀:“快点,手脚麻利的。”说完两个人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杨思焕竭力爬坐起来,和朱承启对视了一下。
“你自己穿,还是......”朱承启道。
她是不怕死才敢叫皇帝伺候,连忙低头解衣带。
朱承启背过身去,盯着墙上的影子看。
杨思焕解完衣带,突然想起什么,就抓起手边的旧衣撕扯起来,布料被撕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朱承启仍是盯着墙,小声问她。
杨思焕边撕边道:“臣怕脏了新衣。”她怕一会儿出去,家人见到她一身的伤会害怕,就要用布把伤口堵住,免得血渗出来。
朱承启以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说:“你怕你夫郎看见会难过?朕听你方才昏迷时口中还在念他。”
杨思焕闻言嘴角漾着一抹笑,她摇头不语,她知道周世景不可能来看她,盛兰吾在这里。她也不希望他铤而走险在这里露面。
火钳烫过的地方见了肉,凹下了下去,痛觉很锐,传遍下半身,杨思焕忍着痛,用布将腿缠了一道又一道,才不至于叫血流出来。
整个过程她都在极力克制,避免发出声音,冷汗岑岑而下。每当痛到耐不住时,她就拼命去想周世景的脸,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真的会好受许多。
朱承启听到身后压抑着的闷哼,挑眉道:“痛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不必忍着。”说完之后他便闭了闭眼睛,内心满是愧疚,但一想到多少人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现在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杨思焕没有回答,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痂,血和衣粘在一起,她一脱衣服就牵动新痂,血便流了出来。
“嘶...”
朱承启默不作声地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背手道:“拿去,这次是朕的过失,你就当是替朕挨的。”
杨思焕知道,太帝君抓她,看起来是一时兴起,实则早有预谋,朱承启怎么会不知道?朱承启只是在将计就计,他母皇刚驾崩没多久,他哪来的心思闱猎?不过是故意给太帝君制造抓她的机会罢了。
她只是一笑:“替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唯有衣物摩挲的声音。朱承启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杨思焕因此轻松许多。
“朕昨日去了你府中,见到你夫郎了。”朱承启道,“那账薄是他取给朕的。”
杨思焕手下一滞,眼中寒光一闪,听朱承启继续说:“你是后来成亲的吧?朕竟没有听说。”他顿了顿又道:“你总是低调的,成亲这么大的事,朕都不曾晓得,去年才知道你已添了两个孩子。”朱承启慢慢说道。
杨思焕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他是为了缓和气氛随意说的,还是别有意味,也只是试探性地回:“因臣的先母早亡,家父身体不好,在京城没有别的亲人,便没有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了。”
朱承启却似笑非笑地侧过脸道:“可据朕所知,你们是奉女成婚。”
说话间,杨思焕已经穿好衣服,听朱承启这样说,她正在系衣带的手停了下来:“臣......”
朱承启抬手道:“朕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你的私事。”
杨思焕想了想,然后回他:“臣不知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陛下交代的选君之事恐怕要耽搁了。况且臣的罪状里也有一桩包含此事,但无论如何,此事不宜再拖,臣请陛下将此务另授他人。”
就这样岔开了话题。
朱承启望着墙上的影子,“朕信你,朕已命人调查清楚了,谭郎中的印章丢失,有人拿她的章子签押指控你。那人已经交给大理寺,很快就能有结果。不过,你倒提醒了朕,依你看,那事交给谁好?”
杨思焕早就考虑过这事,适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臣以为,太帝君掌后宫,不论交给谁选,最终都需太帝君定夺。”
朱承启嗯了一声,“和朕想得一样。”
“陛下,臣走了,多谢您的药。”杨思焕自己给自己扣上脚镣的锁,朝皇帝的方向躬身一揖。
朱承启这才转过身,却只看到那清冷的背影从门前闪过。
两个狱卒在过道尽头吃着花生米闲白,杨思焕走到她们面前稍作停顿。
两个狱卒不约而同地望着杨思焕——那恬淡的面容没有了血色,甚至是煞白,显得眉眼益发扎眼,苍白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依旧是一脸的书卷气。
少年探花器宇不凡,身居要职前途无限,却在最风光的时候锒铛入狱。
杨思焕提步先走了,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俩人才回过神,也跟着她去了。她脚踝戴着沉重的脚镣,走得很慢,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85章 绝食
杨思焕被押回狱中,刘氏已经在那里侯了多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文叔。
两个人站在监狱门口,眼巴巴地四处张望。
知道周世景没来,杨思焕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几分失落感。
刘氏远远看到女儿就忍不住哭了,他听说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是活阎罗,戏文里演过拔指甲、火钳烫肚皮、辣水浇伤口......
这是他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她明明这么正直尽责,却要被诬陷,在这里要受这些苦,想到这里,刘氏就心如刀绞。
他一把抱住杨思焕,恰好撞在伤口上,疼得她直冒汗。
“儿啊,我的儿。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当这个官了。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将来谁来给我骑马坠灵?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杨家的列祖列宗?”
“爹,我没事。”杨思焕却是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刘氏高一个头,将刘氏搂在怀里拍着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陛下明察秋毫,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在这里好吃好住,一日三餐都有专人伺候着,到时候说不定我还不舍得走呢。”
听他这样说,刘氏没好气地朝女儿胸口捶了几下,“你这小兔崽子,瞎说什么浑话?赶紧呸呸呸。”
杨思焕吃疼的紧,却没表露出半分,顺从的对地上呸了一下,好把霉运吐出去。
一旁的文叔也道:“太老爷,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氏低声哭了一会儿,又将女儿袖子裤
管都拉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杨思焕惯来生得白净,肤色白如玉瓷,即便在牢里待了几天,胳膊和腿依旧是光滑细嫩。
看到女儿没有受伤,刘氏才放了心。叫文叔把食盒揭开,从中取出菜碟。不过是些简单的家常菜。
杨思焕取了筷子,一眼就注意到那盘码放整齐的山药条,上面浇了黄色的汁水,又淋了金黄的蜂蜜,她夹了一筷子慢慢放到嘴里,一股淡淡的橙香混着蜂蜜味裹在她的舌尖,酸酸甜甜的。
山药条是隔水蒸过的,入口即化。杨思焕心心念念的橙汁山药,来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家里厨子是杭州人,做这道菜也是很正常的,但旁边的那盘炒得金黄的蛋炒饭的做法,却是杨思焕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只告诉过周世景。
除此之外,食盒里摆的其他菜看起来都是有模有样,红烧排骨、尖椒牛肚丝、金针五花肉,全是杨思焕爱吃的。她挨个夹了一筷子,几乎都像没放盐。
果然是他做的,他还是不大会做菜,调料永远掌握不好用量,这次干脆就不放盐了吗?
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做带肉的菜,好歹是煮熟了,也没糊,杨思焕知道,对于周世景来说,这样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狱卒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催促:“杨大人,不要为难小的。”
杨思焕回头望了一眼,说话的正是方才用狗钵子给她盛水喝的狱卒,才半天不见,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对她的称呼已然从“狗官”变成“大人”。
杨思焕只是笑笑,想必是刘氏塞了银子的缘故,她颔首,将碗筷递给刘氏道:“爹,回去吧。”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牢房。
刘氏慢慢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文叔拎着食盒也一道出去了。
盛兰吾原本在小几前看书,发觉有束犀利的目光投到她脸上,汗毛不禁竖起,缓缓抬眸,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她面前晃过。
那人拎着食盒,一步步顺着过道往外走,出门蓦然回首,盯着盛兰吾看了一眼。
盛兰吾手下一松,书哐当落了地,夜风乍作,翻得书页哗哗作响。
那人还在门外看着她,直到狱卒将门合上,四周一片寂静。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兰吾觉得,那人可能认识她,若非恨到骨子里,也不会用那样冰冷的眼神望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将书拾起继续看,不再去想外面的事。
刘氏离开之后,杨思焕静静地躺到角落里。到了晚饭时间,有狱卒过来挨个派饭。监狱的栅栏下有个狗洞大小的小门,小门也是有锁的。
杨思焕迷迷糊糊听到开锁的声音,狱卒蹲下来,推了一只装了白菜的碗进来,碗上堆着两个馒头,这便是晚饭。
杨思焕现在还不饿,就算饿了,她也不会吃她们送来的东西。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下。毒呢。
她已领悟到朱承启和陆长松的意图。她们君臣二人这是在拿她当诱饵,钓孙协那条鱼。
如果她没猜错,吏部侍郎今晚就会将狱中的状况告诉首辅刘文昌,要不了多久,刘文昌就会发觉孙协背着她做下的事。
这样一来,刘文昌定然不会放过孙协。
杨思焕知道,刘文昌这个老狐狸,从根本上其实是忠于大犁的,她只是权心重了些,否则永宣帝也不会留着她来辅佐朱承启。
刘文昌和朱承启再怎么斗,她们也都是一家人,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终归是她刘家的血脉,她是不会允许底下的人背着她做有碍江山的事的。
尤其孙协屡次贪污公款,还差点把刘文昌拉下水,要不是遇到杨思焕从中周旋,现在在这牢里的指不定是谁了。
不曾想,不到一年,孙协老毛病又犯了,还把囤积兵器的事给牵带了出来。
很显然这兵器不是孙协自己要囤的,多半是为北方士族或者刘文昌服务,至于囤积兵器是要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这可是谋逆的罪证,一旦被核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再者说,杨思焕晕倒之前说了要见皇帝,摆明了是想把孙协卖了,现在孙协和刘文昌是一跳条绳上的蚂蚱。不论是孙协还是刘文昌,都不希望事情被扒开。
杨思焕悄无声息地死掉,背着所有的黑锅永远缄口不语,这是孙协和刘文昌迫切想要看到的。
所以说,这几天那两个老狐狸一定会有所行动。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伎俩就是对她下毒了。
念及此,杨思焕和衣睡了去,第二天早上狱卒送粥来,她依旧不碰。
中午她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遍,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馒头。
“丫头,吃吧,她们不会毒我这个老婆子的。”
是盛兰吾。原来她已看穿杨思焕的疑虑。
昨日吃过刘氏带来的蛋炒饭以后,杨思焕就粒米未进,她迟疑地抓起脚边的馒头放到嘴巴,突然想起什么,漠然冷笑:“我竟落到这一步了吗?”而后将馒头丢了。
馒头滚了几滚,静静地趴在过道中央。
盛兰吾骤然瞪眼,“你......不知好歹。”背过身去,决计不再管她。
巡视的狱卒撞见这一幕,也以鄙夷的目光瞥向杨思焕,心道:“都说书生脾气又倔又臭,今日可算见识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假清高,饿死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