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大年初六的那夜,已过子时,李员外像往常一样从酒楼喝得烂醉回家。”
牛富贵摇头打断:“不是的!”
话一出口却被衙役打了一杖,“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牛富贵吃疼之下,就此住了口。
“那时天寒地冻,夜里无人,你们二人趁机抢她的钱袋,却没想到她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认出你来——她在街头见过你们卖肉,脱口而出喊出你们的外号‘杀猪牛’,并扬言要告你们。”
“你们怕被抓,情急之下就敲死了她。但是你们并不怕,因为早已算好,卯时之前,就会有个替罪羊会路过案发现场。”
杨思焕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替罪羊便是倒夜香的傻女王成。而王家有块地曾是牛家的,但后来被你祖上送给王家,你想把地拿回来。”
“如果王成入狱,那地便顺理成章归原主。”
“所以,你们二人将杀人的凶器——那根木棍悄悄藏在王家,又设计叫王家与邻居吵架,导致王家带血的棍子被人发现。”
“之后又花钱让小乞丐作证,说亲眼看到倒夜香的敲死李员外。人证物证俱有,王成便成了你们母女的替罪羊。”
杨思焕定定地看着牛富贵:“牛富贵,本官所说对不对?”
方才那一杖打得不轻,牛富贵半天才抬起头来,咬牙说:“草民没有杀人。”
春春忍不住开口:“那钱袋怎么解释?还有你们家哪来的那么多钱?”
牛坚强埋头哭唤:“娘......”
牛富贵偏过头去,长叹一声。却见不争气的女儿膝行过去,磕头求道:“青天大人,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初七天不亮,草民就推了板车准备卖肉,却差点被绊倒,隐隐约约才看到是李员外死在路上。然后才鬼迷心窍,想着......想着嫁祸于王成。我娘她腿病犯了,并不知情,从头到尾都是草民一人之过。”
牛富贵忙道:“不对,大人不要听这丫头的胡言,那天是草民一人发现尸体的,之后......”
见没有退路,她们二人就开始争相揽罪,希望保全对方的同时,不把背后的金主供出来,将来还能再敲一笔横财?
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恼怒。
“够了!”
杨思焕摇头,拍桌而起,慢慢说道:“还真是讲信用,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林家给了你们多少封口费?”
杨思焕才不信她们的鬼话,从始至终,她都坚信,人就是林家人杀的。
因为林家母女手里的这些银子,分明是封口费,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所以凶手绝不会是劫财的。
而李员外在县中,并未树敌,哪个有钱人会不惜代价杀了她?答案很明显了。就是她自己家人。
杨思焕说出“林家”时,牛家母女愣在当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
牛富贵夫郎半夜睡醒,发现妻主和女儿不见了。天蒙蒙亮,有官府的人来搜房。
左邻右舍围观,从衙役口中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原委,纷纷不由唏嘘感慨。
很快林家也得到消息。林九穿着中单就到她父亲林老爷的病床前跪下。
“父亲,女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林九埋头,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父亲......”
林老爷才四十左右,却因长期的郁郁寡欢,早早花了头发。
他慢慢爬坐了起来,横披了外衫,临窗倚着墙坐下,摸着女儿的头,良久才轻轻说道:“孩子啊,你知道牛富贵为何要帮咱们处理尸体吗?”
林九不说话,把脸沉沉地埋在父亲的腿上。
“她是在赎罪。”
林老爷抬眼久久地望着庭院里满地的残花,终是一叹:“十八年前,我已经嫁作人夫,却对给我看病的小医徒动了心,骗过我的妻主,为那医徒生下一个孩子。”
林九周身发颤,红着双目欲言又止。
后来有个孩子贪玩落水,小医徒救了孩子,自己却被淹死。那孩子原名牛志高,是牛家独苗,那以后就听算命先生的话,改成牛坚强。
起初林老爷觉得对不起妻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从外乡寄给妻主的信。
他被信封上飘逸的字体吸引住,以男人的直觉,他觉察到这信的特别之处,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看到信上写道:
“李姐姐,石头已有六岁,这里住不下去。你一贯盼女孩儿,如今李家后继有人。你是秀才,若能将她带在身边,有个教养,好过与侍捱日子,遭人闲话。”
林老爷看过之后,默默将信原封装好,等妻主回来,双方竟是平静地坐下谈开。
林老爷向李员外讨和离书,李员外却不肯。
“和离?你妄想!”
因为这是男人先提出来的,哪怕是和离书,她也觉得自己读书人的尊严、做女人的尊严都被践踏了。
林老爷却认为以妻主的个性,大概是要同他谈条件,便说:“二百两银子,予你三口人过生活应当够了的,不够的话,可以商量。”
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在先。
原本是好心,但彼时在李员外看来却是嘲弄。
她喝了点酒,一气之下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好啊。”她站起来,“我要五千两,我给你们林家当牛做马,还留了种,五千两总不过分吧?”
林老爷被这粗鄙之言气到了,“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血气翻涌,拍着桌子准备站起来,却因太激动,嘴角流出血来。
李员外亦没有去扶他,借着酒劲,竟指着他冷冷地继续说下去:“你少来这一套!装!太会装了!天天吐血,十几年了,还把对牌掌着不放......何时把我当作你林家的人过?”
这一幕被林九看到,她狠狠把李员外推开,俯身扶起林老爷来:“爹,你没事吧?”转头又喊着:“来人!”
但林老爷为了避人耳目,早已把下人支回去过年,宅子里就几个下人,她们还都和家人吃饭去了。
林九无助至极,却看自己的喝得烂醉的母亲正拿着一个玉佛在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要和离吗?我要一半的家产,你既然都看过信了,也不瞒你说,石头是我亲女儿,她前头还有两个哥哥,也是我儿子,你把我赶出去,我们一家人住哪?”
林老爷了解自己妻主的性子,她这是喝醉了说气话,饶是如此,他还是气得不轻:“你......”
又连咳几下。
林九被惹怒了,站起来把李员外往外推:“你走,给我走!”
一下子推重了,把对方推了个踉跄,慌乱之中李员外用手里的玉佛砸了一下林九,把她额角砸出血来。
林九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母亲不是故意砸她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她母亲从没有打过她,是个很疼爱小孩的人。在她小的时候,也会像别的母亲一样把她放在肩上扛着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听到玉佛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听到父亲的哭嚎,然后母亲倒在地上,永远地沉睡下去。
“爹......”
林九趴伏在林老爷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的。
“大人。”
杨思焕抬手制止身后的衙役,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林九终究还是被带走了。林老爷倚靠着门框,看着女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到最后,院子里空余败了满地的石榴花。
第111章 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
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午,天色一片铁青,不知何时丢了几点,雨慢慢下了起来。
林九被两个人押着从院子里走过时,认出被人簇拥着的杨思焕。
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原来......”
却见杨思焕面无表情背着手,侧脸低声跟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脚转身上了车。
回了衙门,杨思焕从案上的卷宗里挑出验尸单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回来复命的县丞:“那仵作死了?”
县丞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叹道:“是,当初她因病离退,想着落叶归根。路上又染了风寒,听说在家躺了几日,就殁了。”
杨思焕无奈地把验史单随手扔到一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县丞意味深长地说:“还真是巧了。”
想了想又问:“那当日指认王成的乞儿呢,还能找到吗?”
没等县丞开口,杨思焕却似笑非笑地自答:“大概也消失了吧?”
现在回头翻看案子的卷宗,里面记得不清不楚,稍稍看过就能找到矛盾的点来,想必当初结案也是很草率的。
杨思焕不禁想起周世景曾论周家的冤案时,说过一句:“女不言母之过。”他的意思是,新帝不会轻易推翻先帝的决策。
其中的道理,杨思焕于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翻旧案无异于揭旧疤,要流血的。林家、牛家,还有仵作,无一幸免。
到最后,她想到升迁不久的前任知县,便淡淡叹道:“这样是不是不对?”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闻言抬眼,看着案前坐着的年轻人,见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直裾,看起来同学堂里的书生无异,她语焉不详,说话的语气很弱,就像是随口一说。
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县丞明白,这个新任的知县看似随和,实则再执着不过。
这样想着,就见杨思焕站了起来,低垂着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笔山,不知不觉就走出门去。
外面在下雨,门口的衙役忙跟她一起走进水雾蒙蒙的雨中,为她撑起伞来。
杨思焕去了牢房,恰好遇见来探监的老翁。
探监需要打点,没钱不行,所以老翁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傻子女儿,此时正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而他的傻女儿许是哭饿了,满脸泪痕也没顾得上擦,就闷头狼吞虎咽起她爹做得鸡蛋饼来。
杨思焕默默走过去,还是被老翁发现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唤她作“青天”。杨思焕只得停下来,想宽慰他,却又忧心证据不足,怕最后竹篮打水,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向衙役嘱道:“把门打开。”
衙役得了令,当即拿出钥匙开王成的栅栏门。
杨思焕则侧过身对老翁说:“牢房重地,不可久留,一炷香之后,你就该离开。”
老翁闻言又是千恩万谢。
打发了老翁,杨思焕穿过狭道继续往前走,在牢房深处,她见到蜷在角落的林九。
一个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尿壶的气味、夏天的汗臭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实在难闻。
林九遍体鳞伤的趴在角落,头挨着尿壶,但她仍是一动不动。
杨思焕皱眉,她也是坐过牢的人,知道这是老犯人在给新人“立规矩”。
犯人分三六九等,林九杀了亲生母亲,便是在牢里,也是最下等的那种犯人。
杨思焕叫人把尿壶拿出去,才勉强能待上一会儿。衙役搬了长凳过来,她就坐了下来。
“林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