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说起这个,杨思焕就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曾经她无比嫌弃的室友居然成了她大嫂,她长叹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我大哥吃了太多苦,你要对他不好,我定不轻饶。”
周威抬袖笑道:“下官怎敢?”
杨思焕道:“少来这一套。”
去年
杨思焕和周威重逢时,她就已经知道周威对她大哥有心,当时她并不看好,后来周威入翰林,倒也算踏实,想来是前几年丁忧在家历了不少事,整个人的脾性都改了不少。
上次杨思焕重病缠身,亦是周威去找了太医来救了她一命,杨思焕心里有数。
“上次多亏你请人救了我。”杨思焕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复道:“不过以我现在的处境,或许亦帮不到你什么。”
说到这里,杨思焕想起自己,是作为朱承启用来打压首辅而舍下的棋子流落至此,那周威呢?
她便问周威:“你到这里做县丞,是因为什么事?”
周威摆摆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大概开罪了都察院的柳大人,往后日子不会好过了。”
杨思焕怔了怔:“柳大人?”
那位柳大人背后有陆老太傅撑腰,为人又睚眦必报,每年朝廷要对官员进行考核,都由都察院和吏部一道负责,因此朝中人大多都要让她几分。
杨思焕蹙眉:“你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就惹上那个瘟神?”
周威只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想来是翰林院哪位上属捅了篓子,不得以把周威这个没背景的推出去担罪。
杨思焕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倒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准备安慰周威几句,却见那货风轻云淡的说:“县丞也好啊,我爹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晓得我吃上官家的公粮,定会高兴的。”
杨思焕颔首,人心不足,周威这话倒是实在。她拍着周威的肩膀宽慰:“陆长松做大理寺少卿前,也是县丞。”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人家陆长松可是陆家的嫡长孙女,自她出生,就已经赢过所有人。
周威不说话,只抱起酒壶,嘴对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之后才道:“将来我有了女儿,就叫你哥天天盯着她读书。那丫头起点高了些,怎么也不能比她娘差。”
杨思焕挑眉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女儿?听你这意思,你是非要女儿不可了?”
由于杨思焕大哥之前和姓许的和离,就是因为许家重女轻男,所以她对这事极为敏感。很反感听这种话。
“我只是这么一说。”周威眯着眼睛,却见杨思焕坐在地上旋转,很快又分裂成两个。
两个杨思焕交替在周威眼前晃悠,晃得她头疼,她甩甩头,看着杨思焕道:“我本是有事要说的,话题怎么就绕到这里了?”又问杨思焕:“我准备说什么的?”
杨思焕见周威面色微红,料到这厮快醉了,给她倒了茶,无奈地说:“启明书院。”
“对。”周威捶着额头道,她想起来了,“有阁老突然致仕,空出一个位置,你知道谁顶上了吗?”
杨思焕想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张珏。”
周威阖目,算是默认。
杨思焕恍了一瞬,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张珏成为首辅,还梦到自己亲手杀了皇帝。
在梦里,杨思焕看到朱承启穿着铠甲,从马上跌落,射穿他胸膛的那把箭出自她手中的弓。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回荡起一个声音:“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
杨思焕为之一怔,她记起了,朱承启登基的那日,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当时她脑袋嗡鸣,加上喝了那瓶药,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记忆也似乎断了片,现在想来惊恐万分。
她忍不住想,是因为皇帝的那句话,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梦,还是因为那个梦,她才记起皇帝的话。
“年不过二十五,就做了阁臣,实属罕见了。”周威开口打断杨思焕的遐想,“她似乎手里捏了不少她们的把柄,现在满朝文武都忌惮她。”
周威语气平常,可因那场梦,这一切在杨思焕听来,仿佛张珏是正在沉睡的魔鬼,等她醒来就要毁天灭地。
她问周威:“是谁荐她入阁的?”
本朝惯例,入阁需有阁臣举荐,她想不到谁会荐张珏,因为首辅、次辅都有自己的门生。
“是陆老太傅。”周威道。
“陆太傅?”杨思焕重复着周威的回答,她明明记得,陆老太傅曾有心举荐刘健做十一皇女的侍讲,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这一科的三鼎甲中,陆老太傅最满意的人也是刘健。
却又为何在关键时刻荐了张珏?
“张珏同她也有私交吗?”
周威道:“恐怕不止私交那么简单。多半是胁迫。我去刑部送文书,曾见识过张珏审问犯人,手段残忍至极,站那里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几日吃不下饭。”
那日的情景,周威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膈应着,她只叹气道:“那个人,她早就变了,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你是无法想象的。”
杨思焕蹙眉:“陆太傅是托孤大臣,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竟也有把柄落她手里了?”
周威摇头:“人非圣贤,谁还没个糊涂的时候。前段时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几句童谣,说得不就是陆家的往事吗?”
末了又描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到张珏是怎么说动陆老太傅的。毕竟陆老太傅的亲孙女陆长松,人家现在还在大理寺慢慢熬呢。”
杨思焕也有印象,那是她入狱前不久的事,听说陆老太傅曾有个儿子,因机缘被永宣帝看上,永宣帝有意将他带进宫,却恰逢先郕王暴毙,所以耽搁了。
永宣帝痛心先郕王的逝世,下令举国一年不得挂红灯笼,自己也三年不纳侍。
那位陆家少爷没等到永宣帝的赐封,就病死了,当时就有传言,说那少爷不是病死,而是上吊自缢,还有人说那少爷生了个私生女,被太傅给逼死。
不过传言终是传言,那些事如果是真的,永宣帝岂不是被“绿”了?那她作为皇帝,还会轻饶陆家吗?可永宣帝并没有任何反应,谣言不攻自破。
现如今永宣帝已作古,时隔二十余年,居然又有别有用心的人把那事翻出来。
杨思焕那天在街头听到这童谣亦觉好笑。
“就凭几句童谣,张珏就能胁迫陆老太傅了?”杨思焕看着周威道,却见那厮这会儿已经趴在小几上,憨憨地睡着了。
第113章 你可要想好了
杨见敏把两个儿子安顿好,吹灭蜡烛准备离开,却被小儿子抓住袖角,带着哭腔央道:“爹爹别走,这里有鬼,我怕。”
杨见敏与前妻和离已近六年,长子留在妻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幸而有妹妹的扶持,在原来的小镇上开了间豆腐铺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往常他忙于生意,顾不上管儿子,如今他又嫁给周威,周威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跟着她背井离乡来这里赴任。
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离家前哭了一场。又是初来太康,白日里大人都忙着安顿行李,没顾上两个孩子。
杨见敏心生愧疚,摸着儿子的头顶:“多多乖,你听话好好睡觉,明日爹给你买糖葫芦。”
儿子仍揪着他不放,杨见敏没奈何点了蜡烛,看儿子眸子闪着幽光,誓不肯罢休的模样:“它们专吃小孩。”
暑热未消,多多一头大汗,却坚持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小手,死死抓了他爹不放。
杨见敏拧了毛巾,给儿子擦了头上的汗,笑道:“你看,哥哥陪着你,不怕。”
多多扭头看了眼酣眠的哥哥,低垂着眸子不吭声。
杨见敏蹙眉,这小床两个孩子睡还行,他想陪着也睡不下,况且他现在再嫁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推门进屋。
杨思焕送醉酒的周威回来,敲了正房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没人。又看小屋的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
多多听到门吱呀一声,黑影在视野里越拉越长,吓得他几乎蹿起来,一头钻进杨见敏的怀里。
看来人是杨思焕,他就不吭声,把头埋在杨见敏的胳膊上。
杨思焕走进屋里,笑了笑:“怎么,多多做噩梦了吗?”
杨见敏回过头,看妹妹来了,就叹气:“白日里跟着他哥哥,在外疯了一会儿,回来就老念叨着有鬼。觉也不敢睡了。”
多多肩膀抖了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耳侧:“我看到它的爪子了。”
杨
见敏就安慰他:“你小姑姑是天子门生,鬼都要避着她。”
多多将信将疑,不说话,揉了揉眼睛,受了好大委屈似的。
杨思焕想了想,笑道:“你爹说得没错,我给你手上写个符文,鬼就不敢碰你了。”
多多抬起头来,怯怯地问她:“真的?”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然后掰开多多的小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写了几笔。
有了“护身”的符文,多多放松许多,慢慢发起困来,他从杨见敏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翻身搂着哥哥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周威宿醉醒来头还痛着,院外有捣衣声、稚童嬉闹声。
杨见敏端了热水进来,淡淡笑道:“昨夜是思焕送你回来的。”
周威接过毛巾洗脸,也慢慢记起昨夜自己找杨思焕啰里八嗦讲了好多话,却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便问夫郎:“她还过说什么吗?”
杨见敏道:“她倒是没说什么,却是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杨见敏前任妻主许耀琦就是个酗酒无度的女人,她一喝醉就要砸东西,有时候还会打骂杨见敏,每次她醒后都道歉,保证不会有下次。但她嘴里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作过数。
周威知道,杨见敏是怕她也变成许耀琦。
“夫君大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
周威拱了拱手,杨见敏也被逗笑了。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其中的哥哥无意间瞥到屋里,看到自己爹和继母有说有笑,很是亲昵,他心里不大舒服。
多多托腮:“哥哥,你踩格子了。”
看他哥哥还在望着某处发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被一个少年挡住视线。
多多抬头:“你是谁?”
少年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你就是多多吧。我是大人请来,专门照顾二位少爷的。”
大一点的男孩闻言,回过头望了眼屋子的方向:“不用你!我们会照顾自己。”
冷声说罢,就牵着弟弟的手离开。
杨见敏闻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和少年交谈过后,方知他是杨思焕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的,名唤阿宁。
杨见敏明白杨思焕的好心,知道他不舍得买下人,就替他置办了。
他却也晓得,杨思焕没有背景为官不易。如今她被贬为知县,俸禄不多,还要养活京城的一家老小,惯是省吃俭用的。
杨见敏想到这里就难过,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不上妹妹的忙倒罢,怎能反过来拖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