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而这些贵人的吃穿住行自然不比寻常人,就拿吃饭来说,必得有野味。人参鲍鱼已不稀罕,人家要吃熊掌,要吃大雁。
这些东西光凭知县的俸禄自然是供不起的,大多数还是从百姓头上压榨的。故而每次有贵人路过,百姓就遭了殃。
不仅是太康县,其他地方也这样,自前朝以来就是如此。只是太康县地处黄泛区,土地本就贫瘠,旱时能旱死,涝时涝死,实在架不住这般折腾,所以不少百姓迫不得已,只能携家带口逃出去了。
杨思焕刚来时就曾见识过,她没有办法,只好顶着压力重新丈量了土地。揭开这个县城的伤疤后,杨思焕也尝到了苦果。
在过去的几个月,她先是被府台写信问候,后又被当地的豪绅使绊子——半夜三更往她家院子里放蛇,杨思焕早上起来,被窝里钻出两条蛇,诸如此类的种种,简直阴损至极。
同时因当地的大户吕家和当今首辅或多或少有些亲戚关系,朝廷派人进行三年一次的地方官的考校,杨思焕得了下品,这就意味着,下次如果还得下品,她就连七品芝麻官都没得做了。
不过好在土地重新分配之后,逃民少了许多。杨思焕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得罪人了,干脆就得罪到底,在分配土地的同时,将所谓的“无主”土地里结的粮食中的七成按人头分到各户。她也因此大获民心,想来一切都值了。
只是好景不长,百姓们好不容易能过个像样的年,这下又来个刘都督。想必那都督后头还跟着一堆下属,武将不比文官,很多性子直、脾气暴,又没有读过多少书。在太康就有过副将路过、顺手拐走良家小郎的先例。
想到这里,杨思焕脑海里浮现出一群骑士,她们风风火火由远及近,马蹄飞踏,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就像蝗虫一样,她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子初…”周威唤了杨思焕的字,见她没有回应,显然是在犯难,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角。
杨思焕再次回神,听周威道:“刘都督是手掌重兵的权臣,况且…”
周威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况且她是首辅的嫡长女,背后有三大家族,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她既然来了,咱们不好假装不知道。我得了消息,就是后日的事了。是否加收些赋税,好好组织组织?”
加收赋税?
杨思焕沉默着摇头,百姓已经够艰难了,加收赋税无异于把她们往死路上逼。退一万步说,她们被一榨再榨,早就干瘪了。
这时候,她无端端想起周世景,如果他在身边,会建议她如何?思忖片刻,杨思焕道:“不如装傻充愣,一切照旧。”
周威听杨思焕这样说,忙提醒她:“三年后,你的课考怎么办?”
杨思焕似笑非笑的站起来,轻拍周威的肩膀:“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吧,还是那句话,我有退路,你不必担心。”
周威转过头来,望着杨思焕离去的背影,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122章 都督(上)……
定文元年正月初一,寒星萧瑟,夜风侵骨。
清朗无云的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得到天际。士兵浩浩荡荡行进在漆黑的关外。这是从北疆班师的大军。在路不记其日,又逢几场大雨,野路崎岖,人马早已疲惫不堪。忽然,有小兵打马疾驰向大军迎面飞奔过来:“有埋伏。”
小兵说完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她趴在地上,身侧、背后都插满了箭。
片刻之后,指北车顶赤红的火把高高举起,众将士当即拔刀待命。
只见远处的山包上,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副将刘义回过头,身后亦有无数道火把朝这方裹覆而来,她立即打马,向前赶至为首的黑马旁侧。
黑马上坐着的中年将军气度从容,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压在腰间的配剑上,银灰色的铠甲隐约泛着熠熠寒光。
前方马蹄阵阵,将军没有抬头,双目隐在茫茫夜色中,虽未曾言语,却是众目的焦点,这便是定北将军兼督军御史刘仲。
永宣十八年,刘仲奉命北征,平边疆之乱,此后一直镇守北疆。她任北疆都督,足有六年。而今先帝已逝,北疆已平,她便要回师述职。
适逢北凉来犯,陛下派徐将军带兵迎战,北疆离北凉虽有千里,但较于应天,仍要近上许多,于是刘仲的部下九成都奉旨北上,赶去与徐将军会师。
至此,刘仲手下六名副军之中,已有五军被分至徐将军麾下。她便带着三千亲兵回京述职。
几日前,军中半夜失火,幸而发现得及时,在火势蔓延前将火扑灭,终只死了数匹马驹。刘仲生性多疑,察觉此次归京之路,注定不会顺坦,便令女儿刘知舟带了数百骑兵先行探路。
刘知舟如前几日一样,率亲兵在前巡视,起初并无异样,只是前路略显荒凉,找了块平坦的高地,本想归列复命,就此请求安营扎寨,也好解释整日赶路的乏困。
未曾想,她刚回马,就听到几声嘶鸣,接着便有人疾呼:“少主快跑。”
刘知舟寻声回望,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向这方刺来,她本能地侧身躲闪,才不至于被箭射中。
刘知舟不过十七岁,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她小跟随母亲观战,比寻常的年轻人要多些胆识,饶是如此,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身后是震天的喊杀声,刘知舟眼看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射落,登时有了带着残兵莽回去的打算。
这样冲动的想法一出来,她的胳膊就被暗箭刺伤,她在马背上咬牙四顾,却并不知箭从哪里来的,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呐喊:“阿舟,快跑。”
声音低沉浑厚,显然是来自成熟的男子。男子说着话时,正打马朝刘知舟飞奔过来,纵身一跃时,不偏不倚,挡住了那支箭——那支原本要射中刘知舟心口的箭。
刘知舟立刻勒马,没等马停稳,她已纵身跃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滚,慌乱之中,有一只滚热的手抓住她的胳膊。
“阿舟,这不是寻常的马贼,快跑…”
借着远处的火光,刘知舟模模糊糊看到手的主人,是一名穿着军装的士兵。
他虽穿着盔甲,却不是小兵,而是刘知舟在北疆相好过的男人,陆悯。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男人会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此刻陆悯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正在流血,方才的那一箭,不偏不倚射-插在他的胸口。
“不要…不要管我了…”陆悯颤抖着说道。
他的胸口在流血,血很快淌到地上,浸透身下的土地。刘知舟看着这样的陆悯,理智尽失,疯了一样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却只是枉然。
陆悯终是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不要忘了我。”然后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睡了过去。
……
眼看四面攒动的火把将天际照亮,恍惚昼夜难分。
刘义跟着刘仲在前线多年,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此时距刘知舟失联已有近半个时辰,几年前刘仲的长女死后,刘仲就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虽说刘仲向来对她那个女儿一向严苛,但那终归是她唯一的女儿。
现在那孩子杳无音讯,带出去的亲兵也只回来了一个,且是一报完信就一命呜呼的。副将刘义不禁皱起眉头,扭头低声问:“都督,少主至今未归,要不要属下带人从侧路冲出去助她一臂之力?”
刘仲没有回答,却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火光淡淡道:“那箭羽做工整截,不是寻常山贼能制的。”
刘义道:“都督的意思是,这伙人是官兵?”
刘仲手握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环顾左右之后,看了刘义一眼:“是叛兵。”
刘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然有人要反吗?是藩王?”
正在这时,有人秘密呈来一纸密报,刘义匆匆看过一眼,将它递给刘仲。
刘仲将纸展开,上面写着:“启禀都督,贼兵来信,说少主在她们手里,如要少主平安归来,需您一人独去与她们议事。”
议事?刘仲似笑非笑,同叛臣贼子促膝长谈?她自认为并没有那个耐心。
刘仲看过之后,将纸凑近火把,纸张化成灰烬飞扬在寒风里,她不动声色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挺直了腰背:“管她是谁,既然要战,便战吧。”
她的语气平和,此言一出,众将士便摆好了阵势,一齐向前冲锋。
刘义按令带了一千人绕至敌后,同时刘仲已率先带了亲兵打了头阵。攻势太凶,杀得敌方措手不及。
如刘仲所料,其实对方并非山贼,而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姐陈王的人。陈王养精蓄锐多年,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皇帝登基之后,陈王命人追杀邕王的儿女,是因为她知道邕王儿女心重,又软弱可欺,便试图以她儿女的性命做筹码,以换取邕王手里的兵权。
可惜陈王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邕王软弱不假,她那女儿安庆王却是个果敢坚毅的,上次杨思焕就因为和她弟弟一起落水,不日她的人便将杨思焕五花大绑绑上山去逼婚。当然,这件事本身并不光彩,知道的人并不多。
总之陈王没能从邕王那里得到兵权。她审视一圈,发现自己的众皇姊妹里再没有软柿子可捏,便想到要与刘仲结盟。
她之所以选择刘仲,一则是刘仲手握重兵,且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结盟对象;
二则刘仲的外家许将军为她母亲刘文昌所害,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她父亲也因此自尽,因为这一层关系,刘仲虽姓刘,内心似乎却并不想承认自己是刘家人,甚至她和刘文昌母女二人见面都不说话。而在陈王看来,刘文昌是朱承启党,刘仲自然很愿意和刘文昌唱反调,再者说,刘仲此番回京,自当撤去都督一职。名不存,实也将亡,鸟尽弓藏,这样一来,她的兵权被收也是早晚的事。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看来,刘仲和她结盟一起谋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点,刘仲只有刘知舟这么一个女儿,刘家
也只有这么一个嫡嫡亲亲的女孙,如果拿她作筹码,还怕刘仲不屈服吗?
陈王原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却万万没想到,刘仲竟然二话不说,置亲女儿的生死于不顾,直接带兵杀了过来。
大年初二的正午,陈王正悠闲的捧着手炉逗八哥,突然收到飞鸽传书,才得知昨夜自己派出的一万精骑被刘仲的三千残兵完胜。
“岂有此理!”
陈王说罢,她那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八哥竟接了她的口道:“废物!废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刘义带着亲兵绕后,因对这陌生的山路不熟,路上倒吃了些苦头,不过总算赶上与刘仲会师。
双方激烈的交战之时,刘义心中始终记得刘仲的军令:“生擒贼首。”
生擒贼首,将来将此事上报朝廷,也好查出她背后真正的指使者。
正是因为这样,刘义与那贼人首领对战时,始终带着些保留,两个人大战十几个回合,刘义也身负重伤。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时候,从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来,不待贼首反应过来,那人一剑封喉,直接将其斩杀。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下落不明”的少主刘知舟。刘知舟散乱着头发,双目发横,像疯了似的见人就杀,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刘义从未见过这样的少主,她愣了片刻才追上去。
她看到刘知舟杀了贼首,那时候周围十多个贼兵一起围上来要杀她,她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将她们全杀了。
旁边的贼兵见状,都被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唬到,连忙弃甲而逃,刘知舟却随手捡起地上的弓箭,百米之外将她们射死。
刘义一心想留活口,当即吩咐下去,要抓活口。有志短的贼兵见首领已死,就此投了降,谁知刘知舟折了回来,将那投降的小贼摁在地上捶,两三个人拉都拉不住,竟还是叫刘知舟将其活活打死了。
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刘义赶到时,刘仲早就退出交战,默默独站在高处俯视下方。
天亮之后,贼兵死得死、逃得逃,刘义没有抓到活口,有负军令,只好向刘仲请罪去了。
第123章 你被骗了
破晓时分,晨雾蒙蒙。不知名的鸟鸣此起彼伏,缭绕在山林深处。
此山名为石头山,往南百里便是开封。时值隆冬,山中河渠大多干涸,草木枯黄。唯有山南有一小涧,涧边野草受流水滋养,常年碧绿如春。
林中一匹黑马走了出来,纯黑的皮毛在朝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镇北将军刘仲翻身下马,随手将配剑扎在身侧的地上。抬手抚了马的鬃毛,替它除去辔头。
马晃了晃脑袋,径自走到不远处的小涧边低头喝起水来。
“属下失职,没能查出她们的来历,请都督降罪。”
说话者是副将刘义,她远远看到刘仲在饮马,便走到她身后躬身请罪。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刘义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刘仲背手站在水边,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刘仲身侧,迟疑地唤了一声:“都督?”
刘仲仍是看着远处的山峦,出声问道:“知舟呢?”
刘义回:“少主下了山,属下已经着人去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