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亭画没回头,缓缓道,“我知道了。”
天际边,最后一点孤白之色被吞没而进,金光漫漫爬上山巅,今日是晴天,太阳快要升起来了,这是个好兆头。
她立在最高处,远目望向远处那道关口,狂风忽的大作,将她复又戴上的兜帽吹下,青丝之间,已有星点白发,她平静地想,快结束了。
徐行,我在这里等你,等一次终结,亦或是再一次噩梦的开始,但还有什么会比现在还要差,我已想不出来了。
耳边传来状似鸟鸣的细微响声,亭画神色一顿,步入营帐之中。层层叠叠的文书和线报旁,有一个小小的木匣,这木匣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反倒像是装糕点用的容物,打开看,内中也是平平无奇,但此刻她打开最下一层,那儿竟不知何时静静躺着一封书信。
亭画面色不变,将书信看完后烧灭,旋即,走出营帐,不出几步,那恪守职务的下属便赶忙追来:“四掌门,你要去哪?如今景况太过危险,还是让护卫队随你同行吧。”
“不必。”亭画道,“有重要情报,线人不能暴露。”
下属道:“可、可是……”
亭画道:“我说,不必。”
话毕,她便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穿过隐秘的地道和洞窟,亭画眼前霍然光亮,一道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几步之外,面孔埋藏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亭画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你。”
那人转身,道:“既知是我,还冒险孤身前来,看来你对计划非常自信。”
此话一落,这一方天地竟寂然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直到那人倏地生硬道:“确实,在对方没有暴露底细时,说多错多,你少说一句,便少泄露一些情报,对方多说一句,便能多得到一些情报,更有甚者,对方甚至不必说话,通过他到来的时间、方式,就能推测出重要信息。那,我如今出现在此处,你看出什么了么?”
亭画道:“你和师尊的关系比我所想的还要密切不少。鸿蒙山脉地鸣后,徐行未按原计划行动,必是火龙令出现差错,逃出昆仑小城后,她会往虎丘崖径直而来。你截了她的信,或是利用师门密传直截捏造了一封出自她的、半真半假的信件,让信使代为传递给固守黄族的黄时雨,黄时雨多年身在西北,由于诈死,鬼市情报渠道全断,此时对真假的分辨能力较弱,又太过挂心,定会第一时间送出我手上这封信,让我在某时离开某地,以避免杀机。”
“他虽有时冲动,但察言观色本事一流,若再和那位冒牌信使多说几句,立即便会觉察出端倪,将自己送出的那封信截停。”亭画道,“黄族超忆的代价便是有时会丢失某一段的记忆,前些日子,昆仑脱胎自黄族的阴阳笔失窃,你们对他用了?只要他‘彻底忘了自己送出过这封信’,那便不用设法费力与他周旋了,找个由头离开便是。”
面前人目露赞赏地点了点头。他道:“你既然知道这是调你出来的计谋,又缘何来到这里?”
“何必明知故问。”亭画冷冷道,“那座矿山和五个花苞是怎样凭空消失的,狐守之地那些似人似妖的怪物是否出自你手,师尊究竟给你留了怎样的遗令,你要什么,说吧。”
那人不答,反倒缓缓道:“因为你来到此处,先不论我能否制住你,就算能,无论是死,还是被挟持,都已无可改变这场战役的定局,只要徐行不死,她踏进这里的下一瞬,就意味着灵境输得一败涂地。”
“……”
“相当完美的谋略,毫无破绽的阳谋,所有发展都在你和她的预料之中,哪怕中间有所变故也不影响大局。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都站在穹苍这方,就算有人看出了什么,那也只是你的‘意图’,而不是能抓的把柄,你们分明没见到面,甚至没通过一次书信,却能如此离奇地信任彼此,最终将局面堪称力挽狂澜地改到了这般地步,任谁看了不赞叹呢。”
那人摇了摇头,道:“哪怕是我,试图指责你的理由,也显得那般虚弱无力。‘以你洞悉人心的程度和话术,当真想让峨眉无极
两宗配合,有一百种方式‘?’若没有能够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的领头人,又没有开战时借粮的铺垫,城民想不到也做不到烧城这样果决又最有用的方法‘?……这些,全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罢了。但,事实上,你的’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罪过。”
亭画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好似面前人在唱一出并不新颖的独角戏。
那人最终,重复道:“亭画,她是妖族,也是火龙令。”
亭画道:“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你不是没经历过妖祸的人。”那人道,“红尘的人忘性很大,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自己眼前不过区区三五年那段路。人族的兴衰和延续,和他们没有关系,但你是穹苍的掌门,难道你站在第一仙山的巅峰上,还是只能看见眼前那三五年的路吗?”
这口气,竟熟悉得令人腹部翻搅,亭画的额角青筋一阵跳动,她扯了扯唇角,发出一声荒谬的冷笑。
“我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罪过……?”她抬眼,眼角如锋利的刀剑,“莫非我什么都做了,就能逃得过这罪过么?穹苍历代的掌门,我的师尊,我的师妹,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落得这样的结局么?”
“……”
“是你活得太久了,才变得这样可憎的软弱。”
亭画冷酷道:“你宁愿把我做的一切都归因为私情,都不愿想一想,三十年,五十年,百年后的路究竟会是怎样,可否有第二种可能?你为何总是如此软弱地坚信,只要此时杀光了九界所有的妖族,日后就绝不会有人再去触碰天妖的封印?你未免太高估同族的善,也太低估他们的恶了。妖会怎么做,人就会怎么做,几千年来,危机从未停止,只会共存,而你没有在停止危机,你只是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梦,试图以此来遏制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你分明站在第一仙山的巅峰上,你可以恐惧,但为何要懦弱!”
默然无语,是凝滞一般的长久寂静。
亭画感到面前人似乎正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目光闪动。
这复杂又莫名的神情也只是一瞬,转瞬便被坚冰吞没,他没有丝毫被说服的动摇,只是平静道:“有很多事,你还是不明白。”
“如果明白了就会让我变成你这副模样。”亭画寒声道,“那我还是不必明白了。”
“算算时间,快到了。”面前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么。”
亭画的没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寂然过后,他长叹道:“亭画,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亭画的指尖已触到了袖间的匕首,她面无波澜道:“你要杀我?”
杀了她,战局仍是一样的结果,并且,穹苍护山大阵会转移至杀死她的人身上,亭画想不通这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以及,两人并非没有交手过,想伤她可以一试,或者此处另有一队埋伏,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动手。
然而,面前人很轻地摇了摇头,却道:“我不是来让你死的。我要让你活。”
亭画:“……”
“活下去。”他缓缓伸出掌心,微笑起来,“一直活到,比你想得还要再长久。”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亭画看见了什么,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在这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一个极其恐怖又荒唐至极的事实,一个能彻底颠倒她平生认识的事实,一切反常汇聚,终于得到答案,她想张口,却难得说不出话来,只余下耳边的低语:“你们做得已经够好了,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及,任凭智能通天,也终究想不到的……”
-
徐行踏入这片死地时,比起如释重负和欣喜,她的头脑已率先被焰色血色充斥。
这十天里,似乎又地鸣了一次,又或许是两次?她有些分不清了,只感觉脚下越来越沉重,每往相反方向走出一步,都要抵抗着本能,将近用出自己全部的毅力。
快一些,再快一些,至少,终于赶上了。
遥遥远望,虎丘崖上的弓兵还在驻守,黑压压如同两列蚂蚁。这凝滞气氛中,却掺杂了一些令她无法忽略的异样。
就算她已尽全力将火焰转移至足下,斥候也绝不会毫无察觉,这关口附近,根本就没有安排斥候,这不是穹苍会犯的错误。弓兵的队列也太松散了,视线全看向一个方位,甚至还有门生堂而皇之地将兵器放下了。
面前这支兵马,是一支全然丧失了斗志和信心的孱弱之兵,如同一盘散沙,他们只想回宗,再没有半点继续斗争的意图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什么都没做。
是计谋?徐行皱了皱眉,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沿着那条道路悄无声息地潜入军营之后,就在石壁之间,她看到了一枝枯绿的小竹子,将其拧断,眼前忽的天光大亮,她看见了军旗之下,那个人高大的背影——
是柴辽。
而他臂间,似乎抱着一个人。身形被遮了大半,只能看见茧黄色的外袍,衣摆染了些尘土,将那本就不起眼的暗纹都掩下去了。
徐行的心蓦的砰砰狂跳。
她在想,不会是这样的,这定然是计谋,要诱她深入,师姐中了计,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柴辽转身了,那道熟悉却毫无生气的身影在他臂弯间,垂着头,脸颊如雪一般苍白,有血自她额角静静淌下来,染红了她紧闭着的双眼,右手没有力气似的垂在身侧,掌心也染着血迹。
一眼就能看出的自戕而死。
徐行愣住了。
“假的吧。”半晌,她镇定道,“这又是哪个黄族的尸体,是吗。”
但她明知道不是。
柴辽还是那样惹人生厌的没有表情,他向前走了一步,亭画的袖口一动,一把匕首掉落在地上,徐行愣愣地垂眼看着它,刀柄上不再光亮的红宝石,略微磨损的刀刃,找不到破绽,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兵器,没有人比自己更知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行下意识要去将它捡起来,那柄匕首却凌空飞起,回到了柴辽手上,她近乎失控般暴怒地喊道:“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柴辽俯视般看着她,无情道,“尸体吗?还是兵器?那是你的吗?”
徐行咆哮道:“还给我!!”
她倏地冲到柴辽面前,扣住他的脖颈,四周兵器立刻架了上来,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眼中爆出血丝,像是要将血和话语一齐自齿缝中挤出来:“是你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是她杀了自己,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柴辽不闪不避,喉咙被她掐的咯咯作响,濒死间,他那淡漠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些属于人的情感,是扭曲的厌恶,是长久的痛恨,还有一丝令人读不懂的、莫名的悔意与快意,他近乎恶狠狠道,“还给你?可笑,除了骗局,你以为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徐行,你不过一个妖类,究竟在惺惺作态什么,你够配是吗?!”
天旋地转,他一掌将徐行击落,徐行重重摔落在地,全身都折断了般剧痛。
剧痛不是头一回,但站不起来是第一次,她伏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亭画的脸,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面孔,没有血色,太安静了,她伸出手,却够不到,只能虚空晃了晃,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徐行罕见地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无助。
师姐,自那以后,你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游典那时,你真的看见我了吗?还是巧合,是我在安慰自己?
不要生气了,理一理我。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全,这是你计划中的一步,你马上就要起身将一切烂摊子都解决了,对吗。每次都是这样。这次也不会例外。你说过,你不会留我一个人的!
师姐。我真的……让你为难到这种地步了吗?
身下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在扭曲,不,不是天旋地转,是大地真的在震动,地鸣的范围越来越广,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军营前的精锐都无法轻易站住脚,只能灵气覆盖身周来维持平衡,沙石簌簌滚落,石块掉落谷底,远处有信使遥遥来报,靠着一块巨石,方才停稳道:“大掌门!峨眉告急,黄族已攻破战线,昆仑军宣告投降,同少林、无极两宗一齐向穹苍提出停战要求,承诺不再开战以安抚民心,再开六盟共议修正改进红尘间监察使职务。境内民怨沸腾,门生们的亲人都在红尘,恐怕已无心再战……大掌门,我们到底……?”
“……”
柴辽沉默良久,忽的垂眼,拨开亭画被血濡湿的发丝。
“停战。就按他们说的做。”柴辽看着徐行,道,“你成功了,大获全胜,感到高兴吗。”
“现在,去吧。”
……
自昆仑来到虎丘崖要十日,从虎丘崖前往鸿蒙山脉只需要四个时辰,甚至更快。
持续不断的地震会引发其它致命的天灾,火灾、泥石流、海啸、洪涝,甚至大型的瘟疫。长久以来负隅顽抗的重担终于消失了,徐行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也并不疲累,她看似在走,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牵扯着她,让她不必费哪怕一点心思去分辨方向。
离得越近,场面就越混乱不堪,附近的火已燃起来了,转眼便连绵烧了四五个山头,半边天染着红色,宛如末日,所有人都在往外撤离,奔逃,他们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压根无暇去觉察周遭有什么不对。
徐行逆着人流,往滔天的火光处走去,暮光映照间,她的脸上没什么神情。
她终于有时间思考,一刻不停的、从头至尾的,一次又一次地思考。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哪里有纰漏?
是她的想法出现差错了,还是自一开始就没有对上过?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怎么想都不会出问题的,到底是哪里,到底是哪里,是哪里没有算到,是哪里出错了?!
再想一次。再思考一次。仔细地,再想一次,从一开始,到最后的结束,任何的细节,都……
轰然一声巨响,天边一道山脉冒出浓厚的
黑雾,升向天际,看上去简直像天边崩塌了一块,露出漆黑的空洞。周遭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中,徐行抬眼看去,脸上仍是空白的。
从前她以为,最大的绝境不过是天塌了,有她不要紧,没有她也不要紧,总有谁咬一咬牙也能顶起来。
但现在看来,天塌了一角,似乎很重要,又似乎不重要,一切都仿佛可以提心吊胆地继续,但她看着那一角永远无法弥补的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
她的一角也崩塌了。
路边的小茶馆摊主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将想带的东西都带走,见一个人怔怔站在那里,还以为是吓傻了,多嘴问了一句:“诶,朋友,你要去哪?不能再往前走了啊!”
徐行眼前忽的闪过一件事物,她似乎想要应答,下一瞬,郁结许久的鲜血喷出口角,落到地面上,她迟来的泪也终于挣出眼眶,血泪混杂在一起,她垂着头,五指深深陷入掌心,不断喃喃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自亭画袖中滑落出的匕首,是她向来惯用的那把,不是自己送她的那一把。
她不是自戕,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这样做。她带着这把匕首,便等同于有着要杀人的准备,若她当真只是不愿活在世上,要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计划,那她一定会选择将自己送她的寒冰带在身上。没有理由,没有根据,但徐行就是知道,那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东西,她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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